上善若水

作者:朱伟

这个词出自老子《道经》。善的本义是吉祥,它的古字是上面一个羊与下面两个言字彼此对话。彼此对话、交流是兑,《周易·说卦》中说,兑为羊,兑是彼此通达而喜悦,所以羊就是祥。为什么能彼此通达呢?兑是刚中柔外,柔顺利正,顺天应人,所以《说文解字》说善是吉,另一部字典《玉篇》说善是大,非今天用善良的狭义。《周易·文言》解释坤卦,说坤道之顺,是承天时行,解释的就是善的广义,由此结论,才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上善若水”由此应该反过来说——如水才能通向最大的吉祥。如何如水?河上公在给《道德经》做章句时,给这一章起标题为“易性”。“易性”是对“生生之为易”的总结,其意义,一是变易为生,意思是,人生在随时阴阳转变中,易是变,有易才有生。二是易又须有平的前提,平衡中才能变,不平就会乱。最早的辞书《尔雅》由此会反过来说,平均是易,平是和,是治,这就引申出更深一层:平易为生。人一生都在平易之中,所以庄子在《刻意》中才会说,“圣人休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休的象形是一个人靠着一棵大树,“庇荫为休”。休休焉就是老子所说的“不争”,不争无尤,尤是异,异是过,过就有失,失就有怨。

在《尚书·洪范》中,水排在五行的第一位,之所以排第一,是因为它是从无到有,最精微。随后才分别是,火渐渐明示为二,木变通充实为三,金固为形体为四,土质地广阔为五。这五行,前四位分别是北南东西四方,土为中央。方位中,水在北方,北方为寒,为初,天一生水,它是生命之源。古人以为,水是天地交合的结果——《周易》中说,水为坎,坎是陷,是坑,天下降地陷为坑,有坑就有了水。水生在最寒处,乃积阴之寒气拥抱天之阳气融成,北方是冬天,水是质本洁的“太阴之精”。水的象形是三道弯曲,象屈水并流,中间的实代表阳,两边为虚代表阴,是阳陷阴中,刚在中,柔在外,阳动阴中而流。阳动阴吟,流水不止,所以坎是劳卦。

现在我们所能使用的对水的赞美,其一来自荀子,其二来自文子,其三来自西汉韩婴。荀子是战国时赵国人,他记载:子贡有一天见孔子凝望东流之水,就问他,君子见大水,需要这样观望吗?孔子就感叹说,水将自己全部给予诸生而无为,似德;委屈自己顺循其理而流向卑下,似义;浩浩荡荡不倦不息,似有道;延展而不惧万仞之谷,似勇;能自宰一切又有端平的气量,似法;保持节操盈而虚之,似正;柔弱通达到最细微处,似察;洁身来去不沾污垢,似善;自发源义无反顾必往东流,似志。君子因此见大水必望矣。

文子是老子的弟子,他认为,水是天下最柔弱者,但它广不可极,深不可测,任每日消耗减益而不怨,上天为雨露,下地为润泽,使万物不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它以柔弱之身长流而绝不靡散,以微波击穿金石,强行天下;有余不足而任天下索取,禀受万物而无所先后;无私无公,与天地洪同。他认为,水之德就成于柔弱润滑,在“无有入与无之间”,才能“以天下之柔,驰骋天下之坚”。

韩婴则在他的《韩诗外传》中解释了为什么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他说,水缘理而流,不弃支流随行,似有智者;持重又谦下,似有礼者;蹈深又不疑,似有勇者;为自净而清涤,似知命者,历险致远,似有德者。他说,水知己,知足,知遇,知觉,群物由此以生,万事由此以平,知者才以它为镜。知者为何以它为镜呢?东汉郑玄说,是自役得其志,故乐。自役是自甘劳役,理解得最精道。

此乃哲人概括,而水之神奥,确实是百川归纳,一路向东,劈山越野,直驰大海为止。水之流字,按《尔雅》解释,是求与择。按五行方位,东方为木,为春,正是它朝向的方向。它一路趋下,为贯通汇聚众多小水;小水变大水,为保证以后趋前,有足够能量能劈开大山,东流入海。那么,整个流程目的又何在?

水流成江河,在古人叙述中,江河就指两大具体的母亲河——长江、黄河。中国大地上的古四渎,另两条是淮水与济水。东汉刘熙《释名》解释渎字是独:“各独出其水而入海也。”没实际解释意义。东汉应劭的《风俗通》则说渎是通,我以为说出了真正本质。他说,因中国污浊,渎是专为排通这些污浊而东流入海。流水不腐的净化实际是靠通来完成,这才是“润下”的真正含义,由此看,之后越来越严重的污染正是众多河道阻塞的后果。在此前提下看江、河二字,工的象形就是上下贯通;而三国魏宋均注残存的《春秋说题辞》中说,河是负荷的荷,负荷是苛,苛是重,非常具象地确定了黄河挟带着那么多泥沙雄浑之沉重。在古字原意中,两条大河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河是荷,是沉重的喘息;而江则是贡,“出珍物可贡献也”。

海是什么呢?刘熙的《释名》说,海是晦暗的晦,“主承秽浊,水黑如晦也”。那时的古人,完全是中国中心,他们认为,海是洗涤国土的污垢排泄处,《尔雅·释地》中说,“九夷、八狄、七戎、大蛮谓之四海”。■(文 / 朱伟) 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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