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职业教育探索:课程表的学问 ——访上海工艺美院院长姜鸣
作者:魏一平( 学生们在工作室制作雕塑
)
姜鸣对历史和军事的痴迷,从他办公室里摆放的战斗机和军舰模型就可窥见一斑,其中有一张照片,他站在一架机头已经破损的大型军机前,那是2000年中美南海撞机后他特意赶去海南拍的美军侦察机。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他进过政府机关,后来下海做证券投资,其间写成的《龙旗飘扬的舰队》、《天公不语对枯棋》等书畅销一时。不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时隔30多年后,他竟然成了当年最想考的学校的校长。2008年7月,他以国盛集团副总身份兼任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以下简称“工艺美院”)院长。
3月9日,上海依旧阴雨,气温降至零摄氏度以下,午后甚至飘起了雪花。位于嘉定区的工艺美院原创中心大楼很是热闹,五六位正在往钢琴上画画的小女孩全神贯注,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正挽着袖子带领大家干活的漆艺老师介绍说,他们正与钢琴厂合作尝试一项新工艺,在黑色钢琴上漆满红色的牡丹,按照合同进度,24小时后就要完成初步绘描,“今晚上又要干通宵了”。姜鸣坦言,这是最让他欣慰的一幕,接手办学一年多来,他所力推的教学改革终于见到了效果。
原创中心大楼全称是中国工艺美术原创中心暨产学研一体化教育基地,这座设计前卫的4层大楼是整个工艺美院教学改革的中心。姜鸣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倾注了心血,门厅的咖啡吧是他建议学生开设的,就连两个自动售货机背后都蕴含着一段励志故事。“我想给他们营造一种尽可能真实的职业环境。”他说。传统的教室模样在这里已经看不到,大体量的跨度和玻璃间隔成的分享空间,每一间屋子都根据不同功能设计成不同格局,有的像小手工作坊,有的则像大工厂车间,唯独不见老式的课桌椅。
在油泥工场,几十个“大一”学生忙得热火朝天,他们正在往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球体上抹油泥,一问才知是制作吸尘器模型。“这才是开学后的第8天,他们就已经完成了吸尘器的拆装、测量,开始做表面模型了,要知道他们才是‘大一’的学生!”来自台湾地区的陈文龙语气夸张地赞叹学生们。他是华人圈最大的工业品独立设计公司——台湾浩汉工业设计公司的老板,兼任教育部高职高专艺术设计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浩汉在上海成立分公司几年了,最大的问题是人才短缺,正规本科学设计的人招进来基本不会动手,职业技校的学生又没有设计的概念。”陈文龙介绍,此前的校企合作模式,一般是安排即将毕业的学生到企业实习,往往直到最后才发现学校所学与社会所需之间的脱节。与工艺美院合作则大胆探索出了一种新模式,即直接由企业主导制定课程表,按需求安排教学内容。
“习惯在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师说这是媚俗,批评我是按照管理企业的方式办学。”回忆起教改之初的压力,姜鸣自然感慨,“我不管高雅还是媚俗,我只管为招进来的学生负责,要让他们的学费没有白交。”为了真正检验效果,学校特意选取了“大一”新生的一个班级,由浩汉公司来的老师亲自设计课程,结果……陈文龙指指身后排成一排五颜六色的油泥雕塑,各式各样的流线型设计让人眼花缭乱,那就是上学期同学们的期末作业,以“速度”为主题的自由创作,锻炼大家把抽象概念转换成具体实物的能力。“我想一般大学生即使到毕业也未必能做到这个样子。”陈文龙向我们感慨,真正的工业设计公司里,60%的人是需要亲自动手制作的,欧洲的设计做得好,是因为他们信奉眼见为实。
( 姜鸣 )
油泥模型是工业产品设计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小到茶杯、茶壶,大到汽车、游艇,车展上常见的概念车通常就先由油泥制作而成。工业设计讲求市场实用性,一件成品必然要经过设计、制作,再设计、再制作等一系列繁复过程。“刚开始实习的学生,不小心割破手指也要打电话给妈妈,然后就跑回家不干了,烧热的油泥温度超过50摄氏度,现在每天捏十几个小时,手指磨掉一层皮也不会叫苦了。”说起一年来的变化,陈文龙感触良深,“做设计的人都知道,手指不磨掉三层皮怎么行?课程表的变化,更可喜的成就是改变了学生们的态度。”
姜鸣说,2008年他上任不久,就收到一封市教委转来的学生来信,是一位工艺美院的毕业生写来的,话语间流露着失望,原来他学了3年的首饰设计专业,竟没有摸过真正的黄金钻石……“在电脑上画画图纸,最多拿几块宝石放在显微镜下看看,这怎么能对得起首饰设计专业这个名号呢?”为此,姜鸣专门从美国请来了华裔美籍首饰设计师沈成旸、卢蕙卿夫妇,与中国黄金集团合作创办了黄金创意产业中心,完全采用“项目制”方式,由老师手把手带学生学习首饰设计和制作,并最终投放到黄金集团的上千家门店中直接接收市场检验。
( 首饰作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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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4岁就开始跟着师傅学做首饰的卢蕙卿,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成为老凤祥的当红设计师,1997年以特殊人才身份获得美国绿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首饰制作工场指导学生打磨一件花瓣形的黄金项链,那是他们刚完成的“十二生肖幸运花”系列作品。每人一个工作台,穿着青灰色工作服的学生们正在一盏盏小台灯下埋头作业,电锯声、气焊声此起彼伏。卢蕙卿自己的工作台也在这里,她说:“我要像当年学艺那样,手把手地教他们,从选材、设计、雕蜡模、浇铸……到镶嵌、抛光、上色,一个过程下来几十道工序,至少要两周时间。”为了赶时间,卢蕙卿夫妇就住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她告诉我们,从大年初二就过来上班,直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家。好在,看着陈列室里学生们自己设计制作的皇冠型对戒、蝴蝶型项链等黄金首饰,她长舒了一口气:“再累也值了。”
姜鸣在工艺美院的会议,通常会开到晚上,有时甚至到凌晨。采访中,谈及正在探索的职业教育,姜鸣选择了自己的青春梦想作为叙述的开始。
( 首饰制作实训 )
三联生活周刊:做投资、写历史,本身跨度就够大了,办学的挑战岂不是更大?
姜鸣:说起来巧合,1975年高中毕业时,我最想报考的学校就是这所学校,当时还叫上海工艺美术学校。那时候,是上海唯一一家独立设置的艺术类大学,每年招收200多人,毕业后一般进工业系统从事玉雕、牙雕、漆器等工艺品设计与制造,是当时政府创汇的主要来源,自然很抢手。不过,后来我没能如愿,而是进了上海飞机制造厂技校,学了两年的扳金和铆接,还参与了中国第一代大飞机项目“运十”的研制。
刚接手办学的时候,问题的确有点出乎意料,学生厌学,老师厌教,这可能是全国职业学校都会面临的问题。毕竟,初中—高中—大学,才是家长心目中理想的求学路径,职业学校不过是正规大学的替补,甚至很多高职生毕业后的目标仍旧是“专升本”。孩子们是以一种失败者的姿态进入这所学校的,如果老师不能给他们自信,就很容易自暴自弃。所以,我面临的挑战就是如何让这所学校恢复当年的生气,让学生阳光、自信地去参与社会竞争。
三联生活周刊:我国的职业教育也经历了一个波浪形的发展历程,结合你当年的学习经历,当前职业学校所遇到的最大问题或瓶颈是什么?
姜鸣:当年我读技校的时候,采用的还是苏联教育模式,半军事化管理,一周学习理论,一周下车间实践。师傅带徒弟,第一周的任务就是给你一根45号钢,把圆柱体锯成长方体,第二周凿成长方体,再到六面体,越来越难,完全在实践中学习技术。现在的职业教育,除了少数制造业工种还保留这种教学外,已经很少有完全立足于实践的专业了,尤其是产品设计领域。传统的工艺美术行业已经经历了一次生死,当年担负创汇重任的国企纷纷倒闭,工厂变商场,靠真手艺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很多重要的传统工艺面临失传的危险。大家都在追求做一个艺术家,而不屑于当一名工人,人人关心造型而忽视制造,工艺美术几乎演变成了纯粹的设计,流为纸上谈兵。在学校里上3年的基础课,最后一学期一下子学十几种工艺,但毕业后连一种也拾不起来,职业教育由此走进了离真实职场越来越远的怪圈。
我到工艺美院之后,提出来一种观点,办学并不是为了让老师有课上,而是为了让学生成才。由于这些年职业学校的老师大多是从高校毕业后直接过来的,自身并没有职场经验,怎么能教给学生真实的职场技能?所以,引进多方面的社会力量办学,深入开展校企合作是必然选择,聘请行业中一流的企业直接参与到学校的课程设计中来,按照行业通行的标准,用项目制、工作室等方式激发老师和同学们的学习潜力。我常讲,一个搞工艺美术的老师看到一件设计,如果他没有把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产品的冲动,很难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三联生活周刊:现代工业革命与社会分工的发展,使得流水线式的生产模式成为主流,传统手工作坊中师傅带徒弟的模式,还有可能复兴吗?
姜鸣:师傅带徒弟并不是完全排斥机械化,它是要让学设计的人懂制造,学制造的人懂设计,两者融会贯通,而不是只要一张皮,只学皮毛。现在大陆百分之六七十的黄金首饰都是在深圳加工的,几乎没有多少设计元素,大多是复制欧美和港台地区的款式,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自主品牌不断势弱,而欧美品牌越来越强大的原因。
随着人们生活越来越富裕,作为生活点缀品的工艺品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市场。与第二产业的制造不同,这种属于高端服务业领域的工艺更加讲究品质,代表着人们对更高生活品质的追求。不管流水线生产多么厉害,有一手绝活的人从来都很走俏。只不过,这些年职业教育对能工巧匠的培养几乎已经断档,现在学一手绝活本来就不容易,况且学完后很少有工厂接纳,大多走自我创业的路子,造成大家心里无底。但我相信,未来师徒传承模式在工艺品领域一定还会复兴。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年,大学生就业问题越来越突出,办好职业教育对解决我国庞大的劳动力队伍意义重大,现代职业教育如何才能更好地适应社会需求?
姜鸣:按照正常的教育设计,除了研究型大学,实用的职业教育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学工结合,是全世界发达国家都走过的路。解决大学生就业问题,职业教育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教授实用的职业技能、创造逼真的职业环境,我最关心的指标是就业率、专业对口率和起薪点。去年我们与“打工皇帝”唐骏合作,引进他创办的弘扬教育信息咨询公司,专门进行“准职业环境教育”。我记得,有个参加过他们梦想训练营的男生,染了一头黄发,老师怎么劝他都不肯剃掉,找工作时他各方面素质不错,一直面试到最后一关,但最后一轮一进门就被考官的眼神淘汰了,他回来后马上理了发。
我不是说染发就不好,很多学生甚至觉得学艺术的就应该是颓废的打扮,但我需要告诉他们真实的职场喜欢什么样的人、不喜欢什么样的人。职业教育更应该给学生自信和阳光,我们有个二年级学生,他父亲是云南的一位珠宝商,他主动找到我,说想利用这个便利条件在学校里办一个珠宝展,我当然全力支持,最后,展览还真办得相当不错。那天中午,参观的人基本都走了,我听到他跟留下来的几个同学大谈自己未来的珠宝理想,说得振振有词激情澎湃,那一刻,我都替他高兴。
除了性格培养之外,职业教育的课程表也需要探索和反思。传统教学模式中完全按照教科书进行的“章—节—例”讲解,已经不能适应社会竞争的需要,尤其是对职业教育来说,把以往放在最末尾的“举例说明”变革为“任务引领”才是大方向。我常说,以往的老师就像一个个土豆,学校的课程表就是网兜,把老师套牢,每个老师只管上完自己的课,谁也不会关心整个学习体系。这样一个貌似严密的有机体,实际上相互之间并无关联。因此,我提出以任务为导向、以学生为中心设计课程,并不是什么创新,而是回归职业教育的本义而已。■
(文 / 魏一平) 院长职业教育探索上海教育职业工艺工艺美院美院姜鸣课程表学问陈文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