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尔的“世外桃源”

《阿卡迪亚》是安德瑞斯·舒尔（Andreas Scholl）2003年在Decca唱片公司发行的一张著名专辑的名称，阿卡迪亚是古罗马田园诗中描绘的希腊世外桃源，它也是17世纪末、18世纪初一批意大利作曲家以其审美取向组成的一个社团名称。这批作曲家包括A.斯卡拉蒂、加斯帕里尼、帕斯奎尼、科莱里与马尔切洛。这张唱片以这些作曲家创作的田园曲配牧歌般轻盈的咏叹调，第一首就是加斯帕里尼著名的《醒来吧，我的利迪娅》，静谧的意境令人神往。

因向往舒尔营造的意境，这些年一直在收集他的唱片。3月5日，终于盼到他在国家大剧院的独唱音乐会，当今最伟大的鲁特琴师卡拉马佐夫（Edin Karamazov）为他伴奏。卡拉马佐夫是克罗地亚人，Decca公司2008年曾发行过一张他的《鲁特琴之歌》专辑，演奏精微极致，其中有亨德尔清唱剧《扫罗》中大卫一段著名的咏叹调《主啊，您的仁慈无量》，正是舒尔演唱，乃这张专辑中百听不厌之最精华。这样一对被当今各大音乐节与音乐厅崇拜的伟大歌手与琴师，遗憾的是却面对了一个听众稀疏、演唱时杂声不断，甚至有结队离席者的音乐厅。也许对于北京而言，他们的音乐与灯红酒绿、喧阗谑浪的现实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对于刚从帕瓦罗蒂或多明戈的英雄、雄壮、浑厚中体会到音高、音宽魅力的听众而言，这样的声音，确实太陌生了。

那天晚上，台上仅两把高脚椅子，舒尔与卡拉马佐夫就随意坐在上面，无需任何装饰，便开始了他们静静的歌唱。舒尔选择了相对通俗的曲目，没有巴赫或维瓦尔第、亨德尔，上半场主角是道兰德（John Downland，1563～1626），下半场主角是卡契尼（Giulio Caccini，1548～1618）。严格地说，那实在是一场精妙的洗净了欲望的诗情音乐会，舒尔在他极其丰富的声音表现力中，选择了最纯净、最具轻柔诗意的那种表达为重点。其中道兰德的《让我在黑暗里停留》与卡契尼的《我必须死吗》，都是他最著名的演唱曲目。但他美妙的声音却未能真正感化多少竖起惊异耳朵的听众，那晚上，给我的最大震撼是，我们这个曾产生过那么多伟大诗人、伟大诗意的国度，竟没有多少人再能敏感到诗意了。我们的国力苏醒了，我们的诗情却沉睡了。

那晚上，舒尔就在卡拉马佐夫陪同下，孤独在灯光下，素淡、委婉着，像在虔诚地作美丽的启蒙。怎样来定义他的声音呢？“假声男高音”？从发声方式，也许可以这样界定，但他绝非阉人歌手那种被压抑性别的技巧表演。Decca公司2005年曾发行了一张他以亨德尔时代著名阉人歌手塞内西诺发声方式演唱的咏叹调，能明显感觉到这种差异。“男高音”？他所追求又非传统女高音之音高。他自己的定义是——“纯美，如水晶一样，一个男童女高音，却有男高音或男中音的力量。”他想以童声包容从女中音到女高音、从男中音到男高音的多种音色。

我是通过Harmonia Mundi唱片公司1995年发行的那张他演唱维瓦尔第的《圣母悼歌》的唱片，开始认识舒尔的。这张获《留声机》大奖的唱片，使我消解了有关性别与声音在传统意识中已经规定了的那种关系，我听到一种声音被净化后真挚的轻柔之美，它让我体会到，为什么文艺复兴前，教堂中的唱诗班要用男童的童声。那是一种未被玷污的声音，教会以这种神圣的声音牵引教徒摈弃世俗欲望，与我们古人所追求的消弭沉重的肉身，以完成“天人合一”的境界相同。舒尔的演唱，我听到的是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到巴洛克，再到文艺复兴的一种退化，好比一件一件脱去虚荣无比的外衣，回到一种清净的本真的净界。这种净化过程打破了声音的界限，才产生了非人间的声音。

从此开始在寻找唱片过程中不断了解这位伟大歌手。我知道他1967年出生于德国黑森州州府威斯巴登，从小进唱诗班，而真正的声乐训练是1987～1993年在巴塞尔古乐学院，在雅各布斯（Rene Jacobs）指导下完成的。雅各布斯是比利时人，也从小在唱诗班演唱，再成为研究、诠释、指挥古乐的专家。舒尔离开音乐学院后，刚开始在法国的Astree唱片公司（现已归为Naive品牌）录唱片，他当时参与录制的巴赫康塔塔系列，现在已经成为珍贵唱片。随后他成为Harmonia Mundi唱片公司的歌手，在与恩师雅各布斯合作前，先参与了法国著名指挥家克里斯蒂录制的亨德尔著名的《弥赛亚》。他与雅各布斯的合作集中在1995～1997年，最大名鼎鼎是意大利作曲家卡尔达拉（Antonio Caldara，1670～1736）被重新发掘出来的歌剧《基督脚下的玛达莱娜》，他在这部歌剧结尾前，有一首长达近7分钟的咏叹调《毒从箭中流出》，唱到出神入化。

听舒尔的唱片多了，不免越来越迷他抒情中委婉的无穷可能性。我起先把他声音的魅力归于优秀的控制能力，但到现场听他演唱，再回家在静夜里细细分辨回味，忽然就意识到，他的歌唱实在是在静谧中一种真诚的冥思，这冥思变成超脱，再在超脱中尽情倾诉的过程。这过程其实与我们古人所说的神交相似——静静地交出自己，令他飘逸而去，当包裹身上的沉重负荷一一卸去，就出现了那清纯柔美无比、不被玷污的声音。它纯粹温润，毫无烟火之气，就牵引我们也在沉思默想中升华，这就是洁净中神圣的境界。■（文 / 朱伟） 音乐唱片世外桃源舒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