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坦卡蒙镶金大理石制胸像
作者:钟和晏( 远山近水、天光水色都被纳入其中
)
福建平和县崎岭乡下石村里有两座圆形的土楼,一座叫“中庆楼”,另一座的灰色石牌门楣上刻着“到凤楼”3个字,中间横跨一条溪水。传说过去两个家族互为仇敌,于是划渠为界,互不往来。现在,已经没有村民住在土楼里面,曾经聚族而居的封闭型社区早就失去了它的向心力和精神象征性,正在慢慢地荒废着自身。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李晓东盖完丽江“玉湖完小”后不久,他想在土楼附近再完成一个公益建筑。2008年初某一天,“我和学生找了一整天,到了那里,我马上有感觉了。我对学生说,咱们做一座桥,一座连接两个土楼的桥上小学”,李晓东告诉我说。
土楼之间,溪水之上,现在,这个名为“福建下石村桥上书屋”的学校是一个钢桁架结构、混凝土基座的方筒式建筑,长28米,宽8.5米。下石村只有1000多人,小学只有两个班,到了三年级,学生就到县城里去上课了。这样,学校的功能很简单:两个阶梯教室,一个小图书馆。
建筑师将这三个功能块全都安置在桥上,两个教室在两端,分别朝向两座土楼。教室外设一条单侧的走廊通向中间的图书馆,也在主体空间与外表皮之间增加了一道视觉的通廊。方筒建筑的略低处有一座钢索悬吊着的公共桥梁,桥是Z字折线形,刻意避开了正对土楼的方向。
玻璃、钢架和混凝土材料构成的当代建筑裸露在农村未免有些突兀,于是,10毫米乘15毫米的桉树木条以2厘米的间距覆盖了整个建筑的表皮。桉木是福建当地出产的,土黄的颜色又接近陈旧的土楼外表。细密的木条格栅好像一层薄纱,除了夏天遮阳,也让学生不受外界干扰,而不远处的溪水绿树又可以没有阻碍地涌进房间里。
( 建筑的主体部分相对简单,坡顶带连廊的两层房屋自然地围合出庭院
)
客家土楼曾经把居住、储藏、集市、祭祀、宗族议事、公共娱乐等集中在一个建筑体量中,这个总面积只有230多平方米的“桥上书屋”同样聚合了多重功能。既是一座公共的桥,又是小学校,学校不上课的时候,这里变成村里的活动中心。村民们可以到图书馆来看书,教室端头分别是转门和推拉门,放学之后,可以被转换成舞台等公共娱乐空间,比如,同时举办两场木偶戏表演。
一边是粗糙沉重的圆形土楼,一边是简练精致的方筒形当代建筑,“桥上书屋”是极端而且强势的做法。与桥两端的土楼对比,方与圆,坚硬的钢板与松软的泥石,开放与对立,现代与传统,都是处在极端对立的位置上。
( 悬挑的钢架结构楼梯被有意侧了一下位置
)
如果说陈旧破败的土楼和这座现代建筑之间多少有对比的反差,奇怪的是,当这些穿着T恤衫、牛仔裤、小花裙子的孩子们在被钢缆吊起的桥上跑来跑去,在被刷成黑色的方形钢板入口追逐玩耍,他们和这个有点冷酷的现代建筑之间似乎没有任何隔膜。作为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梁本身有它的隐喻性,孩子作为现代农村生活新的核心,同样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大概2004年前后,李晓东在云南玉龙县白沙乡玉湖村主持设计过一所名为“玉湖完全小学”兼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的建筑。玉湖村在距离丽江古城约20公里的玉龙雪山下,一个大约1300人口的纳西小村落,过去是丽江木氏土司的夏季避暑地。学校盖完之后,成为当地最好的房子。
( 院子前后种了3000多棵树
)
玉湖村其实没有湖,只有一汪碧绿的水潭,当年木氏家族引雪山清泉挖的人工湖。从1922年起,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Joseph Francis Charles Rock)在那里住了27年,村里的洛克旧居曾经是美国国家地理学会云南省探险队的总部。据说1962年洛克病倒在夏威夷的时候,还不断地说,多么想死在玉龙山下的白雪和鲜花丛中。
“玉湖完小”和“桥上书屋”这两个希望小学有特殊的相似性,都是邻近一处世界文化遗产,都是建筑师自筹资金的公益建筑,没有甲方也没有委托人。那时候,李晓东还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系的副教授,他和当时同事们的初衷是如何在最少的资源下,完成一个与地域性和可持续发展有关的建筑。“玉湖完小”最后筹集到30万元左右,对于一个800平方米的学校和社区中心来说,几乎是极端贫困的建造条件。大量使用当地的建造材料、技术和劳力资源,既是地域建造的有意策略,又是迫不得已的方法。
( 方与圆、坚硬的钢板与松软的泥石,开放与对立、现代与传统,都是处在极端对立的位置上
)
学校的建筑平面呈两个L形,由三个部分组成,向整个村落开放的社区中心,加上两翼两层高的教室部分,以一棵古老的枫树为中心,一个Z字形将整个院落一分为二。整个建筑随势而建,没有地理肌貌的任何改动,树是多年的原生树,屋前的水沟是山上的泉水经过又流走了。“玉湖完小”旁边就是一院三房的洛克故居,坐南朝北的老房子变成学校院子的一个立面。那些参观故居的游人从二楼洛克卧室的窗户向外眺望,看到这处雪山下的新建筑总是很惊讶。
纳西民居大多是土木结构,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前后院、一进两院等几种形式。一般来说三坊都是两层,有时候朝东的正房一坊及朝南的厢房一坊楼下住人,楼上作仓库,或者朝北的一坊楼下当畜厩,楼上贮藏草料。村里的房子用得最多的是纳西族的山石砌筑工艺,从地基一直垒到窗下,还有小路、井台、沟渠、水池等等,既整齐又有参差。山卵石作为墙体的砌筑材料,缝隙之间的搭界,几乎是一种原始朴素的境界。
( 学校的功能很简单:两个阶梯教室,一个小图书馆
)
“玉湖完小”不是传统的纳西族四合院布局,粗看起来和村里的老房子却如出一辙。同样朴素的房子,没有任何装饰,围墙和大门是民居式的建筑压顶,同样大量使用山石砌筑的墙体。不过,一些过去的装饰和处理方法被简约化,弯曲的屋顶曲线被拉直,白色石灰沉积岩和卵石用在石墙和铺地,而周围的民居大多是由黏土砖建成的。山墙的装饰被简化为木制格栅,这种格栅来自农家的晒青稞架子,因为墙体中有柱子,如果发生地震,木架可以起到固定石墙的作用。
除了100多名学生之外,村民们也是主要的建造劳力,因为他们看不懂施工图,建造方法和细节必须参考当地的传统,唯一的华彩部分是悬挑的钢架结构楼梯,被有意识拉到室外,有意地侧了一下位置。楼梯用的还是废品站回收的旧钢板,钢结构的难度在于焊接,需要被焊接在混凝土柱子上。正好,村里有个从攀枝花回来的小伙子说能干这件事情。站在楼梯上一转身,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
( 通往折线形桥梁的入口“淼庐”院子里的图腾柱 )
以建筑师的专业眼光看来,纳西民居虽然美观实用,在结构功能上却存在种种缺陷。民居都是单面采光,大多没有很好的抗震结构。中国北方的民居除了梁柱之外,地下还有圈梁,构成很稳定的结构。纳西农民盖房子的时候,黏土砖累起来垫在木柱子上面,如果黏土砖一倒,房子随着倒掉。而且,村子里也没有公共建筑,一种建筑形式被用在所有的房屋上。
所以,建筑师大量缜密的思考都是与房屋结构和功能有关,尤其是采光与抗震。现在,学校在石墙里设纵横钢筋,钢筋、石材和水泥作地梁,柱子单独支撑屋顶,把屋顶和墙体的支撑结构分离。学校是两面采光,出于冬天保暖的需求设置了双层的玻璃窗户,建筑师的细心还在于有意识地使用小块的方格玻璃,即使发生地震,造成的危害也被减小了。
( “森炉”院子里的图腾柱 )
建筑的二层是教师的办公室和宿舍,“L”形的宿舍楼通过连廊将两栋宿舍楼的外廊连接贯通,连廊的下面是进入后院的通道。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装饰,门窗、墙、顶、地涂防火桐油的松木,端墙也有采光,很安静自然的感觉。
“玉湖完小”不仅打动了众多国际建筑奖项的评委们,也让李晓东工作室获得了玉湖村里的另一个建造项目。一位高盛亚洲区前执行总裁看到之后,特意到新加坡去找李晓东,他在村外找了近500亩地。这样,以750万元的造价和4年时间,李晓东主持完成一个1100平方米的私人住宅。
“最初我们去那儿的时候,就一个大荒坡,一棵树都没有。在纯自然的状态下去盖房子难度很大,盖不好的话会很孤独。”李晓东说,他引用南宋翁卷的诗句“结亭纳虚豁,崔嵬进南山”,在空旷中营造建筑,势必要稳住气场,藏风蓄水,因景就势。
“我到了那儿,看到空荡的气场,就觉得要把气收住,靠水面和庭院把气留住。在荒野中要让人待得住,就要有气场。但是尺寸很重要,太大太小都不行,收不住气。”
现在,房子被起名为“淼庐”。建筑西面靠山,从山下往上走,先看不见房子,只有一道碎石墙和鹅卵石铺砌出的平台边缘。然后,站在台阶顶端一转身,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一大片平静的水面。可能没有人会想到,山坡上会有这么大片像镜子一样平整的水面,托起坡顶灰瓦的房屋,远山近水、天光水色都被纳入其中。
从一开始,“淼庐”的建筑概念就很清楚,既要在山野之中安然独立,又要与周围风景相和,还有居住者的心理安全感。这一切主要依靠水,原本山坡状的地形被拉成一道水平线。水面和鹅卵石铺成的平台在一个平面上,水面一直铺到平台的边缘。因为有3米的高差,临水的一面就不用围墙了。水是山底下流下来的活水,按当地的说法是阴水,从山底流下来的水,矿物含量比从山表面下来的阳水多,灌溉农田特别好。这些水被引到淼庐前又流出去,一年四季没有干涸的时候。
建筑的主体部分相对简单,坡顶带连廊的两层房屋自然地围合出庭院,从每个房间都能看到雪山,院子前后种了3000多棵树。所有的连廊都有可以折叠的落地松木格栅,用60%的通透率,柔和的光线能让人安静下来。屋顶檐口的落水瓦上钻了很多细洞,下雨的时候就在廊前挂下一幕细密的水帘。
淼庐里所有的细节都是让建筑没有装饰,它的精致在于施工构造的细节。比如,2000平方米的地面和水平面都必须是同一高度,一毫米都不能差,稍微差一点水就漫出去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次,房子的施工同样是玉湖村的村民完成的,监工就是那个为“玉湖完小”焊接楼梯的小伙子。■
概念强大,技巧就变得相对简单了
三联生活周刊:之前有什么启发了你的“桥上书屋”设计?
李晓东:桥很多,比如贵州的风雨桥就是多功能的,上面是茶楼、公共空间,也过人,它也是社区中心。威尼斯也有三层的桥,上面可以走人。“桥上书屋”的功能更深入一些,我试图以一个小建筑解决社区问题,房子本身的功能被扩大了
三联生活周刊:扩大到整个村落的空间问题?
李晓东:我想建筑设计应该像中医的思考方式,调和系统来治疗有病的人,而不是仅仅针对疾病本身。桥上书屋表达了一种点状介入的概念,整个乡村的社区缺乏交流的公共空间和形成精神凝聚力的场所,一个希望小学或许可以带来契机。现在每逢傍晚和夜里,那里就聚集了村里自发活动的人。这样,不仅为孩子们提供了学校教室,解决了交通联系问题,而且为整个村带来了交流的中心。桥上书屋和玉湖完小的着眼点不同,后者是为当地提供可供参考的建筑范例,前者是为聚落提供有效的结构性的公共空间,但都是涉及环境体系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决定把书屋的建筑要做得比较极端呢?
李晓东:我想尝试一下陌生化的做法在村里会产生什么影响,因为村里几百年就是这个样子,想知道当出现一个极端的建筑会发生什么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你做建筑更多集中在结构、材料和功能的研究上?
李晓东:不,我做房子大部分时间花在概念上,很少化在技巧上。房子概念强大,技巧就变得相对简单了。我觉得房子最主要是探讨一个问题,从哪个切入点去探讨这个问题,概念清楚之后房子出来就不一样。另外,一个建筑是反映建筑师的精神状态和境界,能打动人是因为里面透露出他的思维方式,不是房子本身怎么样。建筑师追求到他内心安逸的感觉,和他的建筑语言结合起来,有独立的个性,又能被大家所接受,这时候他成为一个好的建筑师。
三联生活周刊:比如,淼庐的问题是什么?
李晓东:人和自然的关系,这里也有地域性的问题。玉湖完小是在村里盖房子,这里完全在自然环境下,虽然是同一地方,建筑形式有接近,但又有不同。在自然界里面如何围合出一个居住空间,建筑师是否要盖一个自我表达很强的房子?我觉得应该低调一点,在自然面前必须是很谦逊的态度。它的奢侈在于人和自然的气场连接,这是它的唯一性。所以,你到那里应该很放松,不被房子压迫。■
(文 / 钟和晏) 图坦卡蒙土楼李晓东胸像镶金大理石图坦卡蒙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