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疆吉木乃:生死闹海风
作者:魏一平( 遭受暴雪袭击的新疆阿勒泰地区
)
受困的气象预报员
2月17日是农历大年初四,零下20摄氏度的气温,对于冰天雪地的阿勒泰来说,“比平时暖和了不少”。除了初二那天的一场小雪,过年的这几天都是难得的风和日丽,疏通的道路已经连续畅通了一周,按照当地“走双日不走单日”的习俗,大批初二走娘家的人们这一天要返回了,41岁的潘冬梅就是其中一个。
15点半吃过午饭后,潘冬梅搭上朋友的便车,从阿勒泰市起程赶往吉木乃。从十几年前嫁到吉木乃后,潘冬梅每年都要回阿勒泰走娘家,这段200公里的路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沿217国道向西南,1小时就能到布尔津县,上319省道继续向西南,再走1个半小时就是吉木乃。从布尔津县城出来的时候,刮起了大风,“吹起路上的积雪,天开始有些灰蒙蒙”。出于职业的敏感,潘冬梅马上判断出当时的风力大概有五六级,“按理说不应该往前走了,走319省道的话,闹海风区是必经之地”。作为吉木乃县气象局唯一一名天气预报员,潘冬梅是当地对闹海风天气最有发言权的专业人士。
据她介绍,闹海风原称“诺海风”,蒙古语中是疯狗狂叫的意思,形容刮风时的声响,与大海波涛翻滚的声音相似,于是逐渐演变成了闹海风,但“诺海”这个地名保存了下来,位于吉木乃县城与恰勒什海乡中间的峡谷地带,是319省道必经的风口区。每年11月至第二年的3月,蒙古高原上形成的高压气团,形成越过准噶尔盆地的东风,经乌伦古湖之后进入东西走向的那仁喀拉山和萨吾尔山等山脉,山脉中间的峡谷效应加上阶梯状地形造成的慢坡效应,使得这种东风迅速加大,如果伴有积雪天气,就成了闹海风。
“闹海风是吉木乃特有的天气。”潘冬梅向本刊记者说起自己的专业不免有些羞涩,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成了那晚的受困群众,冻伤导致她脸上和手背上起了很多黄豆粒大的水泡,挑破后为防止感染已经在县医院挂了5天的吊瓶。“司机都是开了十几年车的老师傅了,认为能走过去,前面又有两辆班车打头阵,我就相信他们的经验了。”她遗憾没有坚持自己的专业判断,“本来想提前一天从阿勒泰走,当时就考虑到初四可能刮大风,但还是因为搭便车妥协了”。
( 1 月 23 日,阿勒泰军分区官兵全力营救、转移被大雪围困的群众 )
结果不出所料,17点半左右,车刚过恰勒什海乡就走不动了,前面的小车陷在雪里排起了长龙,被积雪掩埋的路基只剩下一道道一人多高的雪梁子横在面前。越刮越大的风卷起雪粒,“跟《西游记》里的仙境一样,是起闹海风了”。潘冬梅说她心里一沉,但已经进退不得,后面的车队也已瘫痪。
早先给小车司机们带来信心的两辆客运班车也陷在了前面不远的路上。其中一辆是15点钟从阿勒泰客运站始发的,司机宋新强还记得,出站时候只有17名乘客,到布尔津停留后上了9人,途经恰勒什海乡的时候又上来3人,34座的宇通客车只剩下4个空位。另一辆15点半从哈巴河县发出的客车则是32座满员,司机赵伦杰心情不错:“每年也就是春节时生意最好,3月份孩子们开学之后就经常拉不满了。”十几分钟前,赵伦杰在恰勒什海乡碰到迎面开过来的另一辆客车时,还专门询问了路况,得到的答案是“没事儿,冲得过去”。正常情况下,这两辆班车会在下午18点钟同时抵达吉木乃客运站,但是,这天傍晚,在距离终点还有10公里的诺海风口,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 1月21日,新疆军区紧急派出直升机前往阿勒泰地区,营救雪灾被困人员 )
女播音员在路上
此时,在恰勒什海乡到吉木乃之间28公里的路上,已经困住了20多辆车,大多集中在诺海风口附近。刚刚来吉木乃工作两年的姚晓英是县电视台播音员,搭乘朋友的福特车回家的她也是去阿勒泰走娘家,对这种从没见过的大风“当然非常害怕”。比她更担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土生土长的吉木乃人谷春刚,从部队复员后开了两年出租车,专门跑从吉木乃到恰勒什海乡这条线路,深知诺海风口的凶险。现在县人武部上班的谷春刚马上打电话给妻子,让他们待在原地不动,自己开上猎豹越野车去救她。可是,刚走了不远,就被前面一辆抛锚的夏利车挡住了路。“路两边的雪已经堆积了一人多高,车子只能在一道2米多宽的雪槽子里走,跟隧道差不多,没风的时候还能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挤过去,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得已只好返回,他只能让妻子打电话向县里求救。
( 1月21日,搜索人员在积雪里艰难跋涉 )
谷春刚返回单位的时候,吉木乃县政府办副主任晏政军已经接到了求救电话,他正忙着调集公安局、交警队、公路段、武警等单位的人员和车辆准备出发。“4辆铲车在前面开道,两辆中巴车准备拉乘客,18辆越野车接小车上的群众。”可是,20点多钟,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前方的铲车反馈回来的消息是“走不动了,完全看不到路”。谷春刚此时虽然换了性能更好的越野车,可是仍然无法前行,“风刮起来,连自己车的引擎盖子都看不清,更别说认路了,风小的时候,最多也只能看到前方2米远的地方。”晏政军乘坐的越野车在队伍的最后面,刚出县城没走多远,就没有了方向,“司机看前面时间一长就头晕,大风吹起的雪梁子和海浪一样,跟大海行船并无区别”。他们只好安排两个人挤在司机两边,像汽车拉力赛中的方向手一样,随时喊着“左右左右”,至于司机,则只能“全靠感觉了”。
大风吹起的积雪掩埋了前些天挖出来的雪槽子,铲车只好重新开挖。3米多高的铲车臂已经无法将铲起的雪堆到路两边,只好铲一铲子退回来放下,再挪到前面继续铲。这样铲雪的进度远远比不上大风堆雪的速度。“刚回来放下一铲子,前面的雪坑马上就被吹平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几乎还在原地没有挪动。”雪上加霜的是,铲车所用的负35号柴油只能承受零下30摄氏度的低温,这一晚,在狂风侵袭下,发动机很快就熄火了。“要是能用负50号的柴油就好多了,可整个阿勒泰地区都没有这种柴油。”晏政军急在心里却没有办法。
与姚晓英挤在同一辆车里的,是一家三口,父母带着5岁的小女孩走亲戚归来。为了节省汽油,他们把暖风开到最小,把车坐垫等一切可以用来遮挡的东西裹在身上。只要有油就不能熄火,不仅是为了抗寒,更重要的是,一旦车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冰雪路上熄了火,“再重新启动的可能性只有1%”。5个人蜷缩在车里,靠仅有的两袋饼干充饥,“大风刮过来的时候,感觉整个车子都在摇晃,想上厕所时才发现车门已经很难打开。”这时四周玻璃已经结冰,姚晓英隐约看到前面的车已经耗尽油料熄了火,已经得知县里出动救援的她只好不断地安慰大家,心里一直默念着“有希望,不能哭”。困在5公里之外的丈夫谷春刚则比她还要着急。“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给老婆打电话,毕竟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呢。”
眼看着道路疏通已经没有希望,谷春刚只能打电话向恰勒什海乡的朋友李水平求救。33岁的阿克木扎村村民李水平2009年春天刚花21万元买了一辆大马力拖拉机,政府补贴了6万元,自己又贷款凑了15万元,平时给人犁地,一年也能有两三万元的收入。接到谷春刚电话他正在北边20多公里外的哈土山救人,“刚坐下吃了两口晚饭,就接到电话说要去救人,只能放下筷子去热车了”。
李水平赶到姚晓英被困的地方,已经是下半夜4点多钟了。中间隔着一道20多米的坡路,拖拉机再也无法靠近福特车,他们只好打着手电过来撬开车门,5个人循着不远处拖拉机的灯光,在没大腿的雪地里连滚带爬,终于挤进了拖拉机小小的驾驶舱。这一天,李水平驾驶着自己的拖拉机往返闹海风区五六趟,共救出了30多人,直到第二天下午18点才终于有机会睡了一觉。“这不是应该的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面对陌生人的感激,他不断向本刊记者重复的只有这一句话。
客运班车大营救
在距离两辆班车还有1公里多的地方,县里来的铲车、中巴车和越野车就再不能前进了。
客车司机宋新强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下午从阿勒泰出来的时候,考虑到路上不好走,他特意去加满了900块钱的油,“最起码能保证不会冻死在车里”。宋新强告诉本刊记者,他这辆新买的宇通客车是专门为严寒地区设计的,车上配有柴油采暖锅炉,“把暖风开到最大,一油箱的油也够烧一夜了”。但是,在他前面20多米远的另一辆客车就没有这么幸运,司机赵伦杰知道油箱里只剩一半的油料了,只好把暖风开得小一点,随车带的几件棉衣分给了老人和孩子,大人们则拆下座套裹在身上。更糟糕的是,车门已经被积雪掩埋了一半,好不容易打开之后就再也不敢关上,只好挂起一个布帘子象征性地挡挡风。
由于小轿车都被雪埋住了一大半,等下去就有没顶的危险,里面的人只好全部集中到这两辆客车上。“危难之中显真情,大伙挤在一起互相帮忙,发动机在车后面会暖和一些,大家就轮流在前面待一会儿后面待一会儿”。
凌晨3点钟,眼看通路无望,指挥部做出决定,徒步救援。早先从客车上走出来的十几个小伙子也给了救援人员极大的信心,虽然他们知道“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大风中走1公里肯定会有人冻伤,但也比在车上等死强”。公安和武警部队官兵们一人带一件大棉衣,胳膊挽着胳膊慢慢向客车靠近。负责指挥的一位部队营长爬到客车里对大家做了“战前动员”,“必须走出去,就是拉也要拉出来,抬也要抬出去”。再胆小的人也被求生的欲望所战胜,大家互相搀扶着开始往外走,“根本没法呼吸,只能闭着眼睛往前闯,雪打在脸上向石子一样”。宋新强和赵伦杰两位司机跟随最后一批乘客压阵,短短1公里多的路平时只需要15分钟,他们却耗费了2个多小时,等到返回吉木乃县城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第二天早晨,恰勒什海乡卫生院的崔江涛院长接到一名病人,一位32岁的回族妇女因长时间处于严寒中,导致晕厥休克,一条腿已经肿得失去了知觉。崔江涛带领医生用雪使劲在她腿上揉搓,这是当地人对付冻伤最有效的办法。妇女苏醒之后大家才得知,原来她乘坐的车很快耗尽了油料,加上玻璃漏风,为了保护自己4岁多的娃娃,她一直将孩子的双脚捂在自己肚子上整整一夜,所幸孩子平安无事。
闹海风区的养路工
接通阿勒泰公路段吉木乃分段指导员金恩斯电话时,他刚从前线回来给同事们取饭,2月17日那场闹海风把节前疏通的道路重新掩埋,接连工作了5天的他们还没有完全打通,“2米深的积雪,一台铲车每天只能向前推进500米”。他告诉本刊记者,全路段120名养路工人,负责265公里省道的维修养护,从每年11月份到第二年的3月份雪季期间,“第一天救人,第二天刨车”是他们的工作常态。宋新强和赵伦杰的客车就是前天刚刚从雪里刨出来的。“我踩在雪上,一迈步就上了车顶。”赵伦杰说没到过当地的人无法想象雪有多深,“那天困在路上的小轿车,第二天全部没顶了。”
吉木乃公路段铲车司机秦明林,一直等到21点才收工。44岁的他是一名工作了26年的养路工人,原先的工作主要是“巡视路况,垫坑子、修路基”,自从2002年当上铲车司机后,他的工作就变成了“夏天筑路,冬天救人”。说起319省道,秦明林倒吸一口冷气,“一到冬天,一周时间能有一两天顺利通车就不错了,平日里五六级的大风是家常便饭”。2002年之前,这条路上还没有手机信号,每次出去救人都要提心吊胆,“遇上闹海风,如果天黑之前赶不回来就很可能永远回不来了”。现在,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白天在狭小的驾驶舱里连续工作14小时之后,还经常在夜里一两点钟接到求救电话。
虽然段里的铲车从最初的1辆增加到了3辆,但面对“永远也铲不完的雪,没白没黑地干,还是不够用”。按照正常的工作安排,每天秦明林都要和同事们往返于从布尔津到吉木乃这条长89公里的省道上,除基本工资外,每天有25元的补助。2月17日那天是他节后第一天上路作业,早晨,正在闹海风口不远处推雪的他,护送宋新强和赵伦杰的客车顺利通过风口地区,分别驶往阿勒泰和哈巴河。本来要在18点左右等这两辆客车顺利返回吉木乃就可以收工回家了,却没想到等来的是几十年不遇的闹海风,“一切机械都失去了作用”。那天,他连续在暴风雪中工作了19个小时。
大年初七,闹海风过去的第三天,姚晓英终于在铲车的护送下平安回到了吉木乃,谷春刚松了一口气,“母子都很好”。客车司机宋新强和赵伦杰这两天正忙着修车,两人都在那天晚上撞坏了保险杠,让他们耿耿于怀的另一件事是有关冻伤乘客的医疗费问题,有人找到他们要求赔偿,这也让他们有些为难,“保险公司说是自然灾害,希望政府能出面帮助一下”。还躺在县医院病房里的潘冬梅想的不是医疗费,而是怎样更好地研究闹海风。“如果那天我在气象局值班,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向本刊记者感慨,“天气预报真是太重要了,以前想的只是影响生产生活,现在才知道原来关乎生命。”只有铲车司机秦明林顾不上这些,摆在他面前的是几十公里2米厚的积雪,“至少再有10天半个月才能推完”。■
(文 / 魏一平) 海风吉木乃新疆生死新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