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钟情雷司令

( 福尔哈特宫葡萄种植基地的工作人员从酒窖中取出雷司令样本 )

1997年8月20日的清晨，艾文-格莱芬克劳伯爵（Erwein Graf Matuschka-Greiffenclau）站在离自家宫殿不远的山坡上，最后看了一眼家园。眼前几十公顷的葡萄树覆盖着绵延不断的山丘，盛夏的清晨清洌微寒，远处的树林里雾气尚未散尽，只听虫蛙低鸣，鸟儿高唱。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绿色的葡萄叶上，偶尔被阳光折射，刺眼的光微微闪过。一棵棵葡萄树整齐排列成行，这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刻。莱茵河在不远处流淌了千万年，德国最美的夏天莫过于此。

彼时的格莱芬克劳伯爵已经58岁了，作为格莱芬克劳家族第27代传人，他的身上流着蓝色的血，祖上甚至出过主教和选帝侯这样的宗教政界名流。传说卡尔大帝当年南征北战到法尔兹，发现莱茵河对岸的莱茵高(Rheingau)山坡上融雪更早，于是下令在此地种植葡萄。家族从800多年前就拥有葡萄酒庄园福尔哈特宫（Schloss Vollrads），就在200米开外的家族水上城堡里还雪藏着一份文件，记载着1211年酒庄曾向修道院卖过葡萄酒。

格莱芬克劳伯爵一生风流倜傥，美酒佳人不可或缺，福尔哈特宫尚在人世的园丁很愿意跟人讲讲当年伯爵在宫殿里呼朋唤友、宾客满堂的盛况。宫殿里宴客的餐室墙上铺满了17世纪西班牙棕色的皮墙纸，上面是金线描绘的凤凰。要是伯爵喝得来了兴致做了点什么乱性的事情，那么宫殿里的小教堂还可以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毕竟几十位祖宗的头像散布在宫殿的四壁，默默地注视着他。

如此显赫的身世是伯爵高贵头颅上的王冠，缠满金荆棘。他曾经戴着这顶金冠出任莱茵高地区葡萄酒协会的会长，为这里盛产的上等雷司令四处游说，成功地做了市场推广。传说他也曾一度想急功近利，用掺兑的手笔。最蹊跷的丑闻是有一批上好雷司令原本要出口俄罗斯，但是途中莫名丢失，辗转出现在德国的便宜超市，居然以1马克/瓶的价格在贱卖，赫然贴着伯爵酒庄的标签。

然而，伯爵有个最大的隐痛，是那撑不住的盛世繁华。对于水上城堡、宫殿以及酒庄里的各项设施经年的维护修理，伯爵并不怠慢，慷慨地向银行贷款。也许就在酒尽人散的那一刻，他哀叹道:“48公顷的上好雷司令，却养不起一个历史庄园。”

( 福尔哈特宫的葡萄园 )

确实如此，彼时伯爵手下的酒庄一年的销售额达到1000万至1200万马克，但他的欠债已经达到2000万马克，其中还包括祖上留下的欠债。接下来的故事就没有太多的悬念了，在那个美好的夏日清晨，伯爵最后看了一眼家园，掏出左轮手枪射向高贵的头颅。

这一天，德国的报纸纷纷刊出了新闻：德国历史最悠久的享有声誉的福尔哈特宫酒庄主格莱芬克劳伯爵周二早上开枪自杀，据警察局称，尸体在离家200米左右的山坡上被发现，伯爵留下一个14岁的女儿。就在此前一天，酒庄被迫进入正式破产程序，酒庄最大的债主银行Naspa考虑接管。

德国人好说：过着好日子的时候要好好享受，以便坏日子里还知道怎么享受。对格莱芬克劳伯爵来说，就不必了。他不能接受坏日子，拒绝危机，用死亡维护了最后一点贵族尊严，昂着高贵脆弱的头颅离去了，留下几十公顷上好的雷司令葡萄树和一个德国最古老的葡萄酒庄园，还有一个不名一文的女儿。

当你有一天正好来到德国莱茵高地区，顺便说一句，这里是德国葡萄酒的著名产区，而雷司令又是白葡萄酒中的精品。你可以沿着莱茵河一直驾车，河岸两边的城堡尽收眼底。如果是金秋十月，阳光正暖的时候，请开一辆敞篷车，让微风轻抚你的脸，掀起你的发，体会速度带来的痛快。这个地区隐藏着几个顶尖的酒庄，比如负有盛名的“约翰山”（Johannisberg），拍摄过《玫瑰之名》的埃伯巴赫修道院(Hessisches Staatsweingut Kloster Eberbach)。在一个名叫Oestrich-Winkel的地方请右转，沿着缓缓的山路开向一片绿色的山坡，按着路标，很快你会发现在舒缓绵延的山坡中挺立着一座黄色的城堡宫殿，犹如童话书中描述的一般。这就是福尔哈特宫，只不过童话里的人物去散各分离。

你的眼睛一定不会错过水中城堡，1814年歌德曾经来到这里，写到过这个“神奇”的堡塔。走进庄园，你走进了德国的历史，这是精心修复维护的历史，甚至墙角都用几百年前的配方涂料粉饰。这是德意志式的态度，永远保持刻意的低调，一丝不苟地关注着每一个细节，以至于对自己都要肃然起敬。

对待雷司令，德国人的态度也是如此。2000年前，罗马帝国扩张领土时就已经把种植葡萄和酿酒的技术带到了德国，罗马人慧眼识得莱茵河、摩尔河地区是产佳酿的风水宝地。这些地区种植雷司令的历史可以追述到中世纪。雷司令是白葡萄中的上品，德国的气候土壤正适合种植这种葡萄，经典德国雷司令产区正好位于全世界葡萄酒产区的最北限北纬50度左右。

这天然巧合恰似上天的赠品，晶莹剔透的雷司令葡萄喜好偏冷的地区，德国产区夏天温暖、冬天寒冷的大陆性气候令雷司令慢慢成熟，一般到10月中旬至11月底采摘。这样雷司令就有足够的时间慢慢酝酿其特殊而又丰富的口感和香味。

内行和好读葡萄酒指南的伪内行常常会谈起神秘的年份，仿佛是妙不可言的天机。人们会说，这一年是个好年份。什么是好？在不同产区，不同河谷，不同的酒庄，甚至是山坡上不同的坡度都各有千秋。葡萄成熟最后几天是否有足够的阳光再补给适量的甜度，一年的雨水多少，霜降的迟早都会对之有影响。年份的好坏仿佛上天的心情，每年福尔哈特宫在收获时节都会在宫里的私密小教堂做一次感谢弥撒，这一份敬畏之情令德国人对葡萄酒另眼看待，难怪啤酒大国的人们说，啤酒是饮料，权且解渴，那葡萄酒才是天赐之物呢。

有时候为了保证葡萄的品质，酒庄不惜剪枝，降低收成。摩尔河区的雷司令长在山势险峻的山腰上，只有特种的蓝灰色页岩上才能长出如此别致的葡萄。采摘时节无法使用机器，完全靠人工手摘。在劳动力尤为昂贵的德国，更显其不凡。你会问，一瓶酒的价格从何而来？一瓶好酒成品是天地和时间和人携手共谱的一个完美乐章。懂它珍惜它的人是知己。

然而，市场残酷而难以捉摸。德国尽管号称酒乡，但是在法国、意大利酒面前也不得不英雄气短。德国人对自己的国酒并不专情，捧一瓶法国或者意大利红酒在手，那是对阳光充裕、充满生活质量和情趣之国度的向往。德国人不但是出国旅游的全世界冠军，在消费葡萄酒时也是放眼国际，这里的货架上从加拿大冰酒到智利红酒，贯穿地球南北东西，打出一瓶葡萄酒平均价格2欧元的天下。雷司令别无选择，只有走高品质路线。

艾文-格莱芬克劳伯爵离世后的十几年，接手福尔哈特宫的债主银行低调站在伯爵家族阴魂身后，经营着年产50万瓶雷司令的酒庄。走进酒庄，你看见的是历史的遗迹，它曾经的辉煌被保养凝固，仿佛巨大壁炉上的时钟，永远指在18世纪的某一天，所有现代的痕迹都被悄悄隐藏在古老的木门背后。

它不是你走在罗马或是威尼斯的街头，赫然见眼前华丽斑驳的历史遗迹前突然飘起人家晾晒的大床单，人鲜活地活在历史中，你油然心生暖意，恨不得和晒衣的大妈一起干上一杯红酒，尝一盘胖大妈亲手烹制的西红柿酱意粉，热气腾腾，蒜意正浓。

不是的，不是的。在这里，北纬50度，你缓缓走进品酒室（Vinothek），你知道，这里不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的酒庄，关于好坏的评判，权威和你的意见也许并不一致。你已经知道了酒庄的历史和它的故事。你坐看历史的潮起云涌，人烟散尽处身材高挑而寡言的品酒师轻轻地问你，想怎么喝?你说，随您的便！请引导我，诱惑我吧！他转身而去，拿来酒杯和水杯，还有一个黑色的敞口罐，当你不喜欢哪种口味，或者不胜酒意时，可以轻轻在此吐掉。

那我们从低处走向高潮吧。

这时候，你的感官已经集中精力等待一场绝对私密的体验，所有的书籍指南品酒教程都是废话，此刻你的味蕾和舌头以上的器官才是最敏感最权威的裁判。第一杯，2008年份的高级干雷司令葡萄酒（Qualitatswein b.A.），售价8.9欧元。入口酸度强烈，有点刺激味蕾，口感，嗯，一般。这是品酒的第一曲，为后面的高潮铺垫，品酒师说，这是大众化的消费，年产12万瓶，最适宜的饮用温度为10～12摄氏度。

第二杯，2008年雷司令珍藏酒（Kabinett），用完全成熟的葡萄酿造，据称是世界上最清亮的葡萄酒，售价10.10欧元。入口时酒体更柔和，但酸度依然鲜明。第三杯，2007年迟采级高级雷司令葡萄酒（Spaetlese），采用晚秋成熟的葡萄精酿而成，售价14.6欧元。入口时酸度适中而淡出感官，香味豁然成为主角，口鼻中满是春花之香，脑子里浮现多年前丁薇低吟浅唱道：桃花开呀，杏花落呀……

第四杯，第五杯，你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每一次的品尝都是细腻的变化，却难以用语言表述，此刻你幸福地孤独着，无人可以分享。品酒师拿来了最后一瓶，2004年份干果颗粒精选雷司令（Trokenbeerenauslese），这一款堪称德国葡萄酒业的杰作，从逐粒近乎葡萄干的葡萄中酿制而成，售价174欧元，0.35升。这是一款和前面所品之酒完全不同的佳酿，酒体是明朗的金色，入口如蜜，但依然轻盈剔透，唇齿留香，犹如一位身着华丽金色制服的女郎在蓝色丝绒舞台上款款弯腰谢幕，鲜花落下，你站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慢慢开始鼓掌。

酒品如人品，你会想道，这个国度也一样，它冷峻的外表，制服气质，总是保持隐隐约约的距离感，它不会在你看它第一眼时令你爱上它，它不能打动你，感动你，甚至拥抱你。而它徐徐谢幕时，你才发现渐渐爱上了它。■（文 / 艾柯） 雷司令葡萄酒酒庄回首钟情司令葡萄酒标签葡萄酒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