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知闲闲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是《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告诉弟子子游何谓天籁后,借此议论的开头。闲是门中有木,门是出入处,门中有木,是栅栏,栅栏是防卫,木的性质是质朴,由此闲的本义是限制。《论语·子张》中子夏说:“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闲就是界限。《周易》乾卦里用到“闲邪存其诚”,闲就是防,防邪才能存诚。这就是古人的智处:每一字其实都包含因果——闲暇必须约束心思,古人始终认为,知道了界限,才能争取到宽裕与从容,这是闲适的深层意义。闲闲两字连用,就是宽裕无争。

间,原来用閒,门内有日或者有月,本来意思都一样。但閒是门有缝隙,月光因缝隙映入门户,象形就更有意味。月光入户,构成空子,它分割开门内的空间,起了离间效果,门内由此就有了间别。间隔由离间构成,空间便狭小,间别是取舍,彼此必有计较。间间两字连用,也就是狭隘而斤斤计较。

炎是火光,火光冲天,是明亮地照耀,光艳耀目是显赫,炎炎连用是气势炙人。詹的原意是达到,如何达到呢?瞻是仰望,是忧虑,詹惶是惶恐,于是詹詹连用是唯唯诺诺,不停地说,就是絮叨。在这一段中,庄子还用到“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揣是揣度,是心慌,惴惴是忐忑不安,无事生非,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缦本是没染色的绸布,缦缦也就是被这种无名绸布缠裹,缦缦奈何,一种难摆脱的沮丧。

读这一段,要紧的是,庄子并非要以大小来做对比,大小对他而言,实际没有比较的意义。他只以为,小知、大知;大言、小言;小恐、大恐;组成着芸芸众生——无论如何活法,或智睿或愚钝,要是无法挣脱存在之网,本质上其实都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庄子把人生看成现实与非现实世界杂存——每晚睡觉,目垂为睡,睡觉时觉闭形虚,神魂相交,心不为牵制,魂就能翩翩然游弋于广漠之中,一天劳顿随即消除,这是非现实世界。白日睁眼觉醒,睁是争,眼之艮为限制,心又成为形之主宰,形体之实意味着处处劳顿与躬耕,这是现实世界。“与接为搆”的接是交往、应接,这是现实世界中人与人无法回避的关系。搆则与媾通用,媾即男女交合,引申义,男女交合即人事。睁眼便是人事,争在艮的限制中,于是必须日日勾心斗角。缦者,窖者,密者,缦者是被裹挟之无奈;窖为藏,窖者是深用心机;密为隐秘,缜密,更深地用心。心为主宰,就为心所累;为心所累,就全是是非。机栝本是弩发箭的装置,如机栝般反应迅捷,是为紧张地应对,这就是“接”。为什么紧张地应对?是想把是非嫁祸他人,明哲保身。诅盟是誓约,这又是“搆”,交合的目的是为寻找保护,寻求盟友守胜,还是为保住自己的“是”。庄子显然是在嘲讽这样的觉醒:萧杀是秋冬景象,是衰败,沉溺其间不能自拔,一切都无可挽回,就只能日渐憔悴。厌本是一物压在另一物身上,厌恶就因覆压阻塞而致;缄本是束口之绳,是束缚。“其厌也如缄”是说,人生在此等无法排遣的庸碌中,命运被束缚,如被厌魅控制;活生生生命,越觉醒越被现实所消磨。老洫的洫本指井田制中分割的水沟,后也指城下的护城河,是空虚的象征,老洫就是老朽。在庄子看来,喜怒哀乐、虑(焦虑)、叹(感叹)、变(反复)、慹(畏惧)、姚(浮躁)、佚(放荡)、启(张狂)、态(作态),这些由心智引发的各种各样令人疲劳的情绪,如虚器发出的音乐,无形却扰人;如地气蒸腾成的菌类,无根却具生机。他哀叹,任由这些情绪每日交替重复,人们却都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萌生的。

庄子以为,从根本上,人是因为身上有一百个骨节,有九窍、六藏而为其所累。赅是齐备,概括原来就用赅括。人之形体,从形成起,就成为人之桎梏,人无法摆脱形体,就无法摆脱形体之累。它与我的关系是——无它就无我,无我它就无法依存;它与我似乎很近,却不知彼此由什么力量指使;其中似有因果关系,又找不到确切关联;其作用似乎可以验证,又难确定其形态。这就是人生茫然所在,庄子用“有情而无形”来界定,情是本性,天性,但本性与天性在接与搆的过程中,会被是非左右。是耶非耶?心机都会开动,于是形态扑朔迷离,怎么都是无奈,这就是惶惑。

庄子写《齐物论》的目的,是启迪大家挣脱物对人的奴役,此物非外物,而是自身桎梏。他认为,一旦秉承形体,人就成为形体之奴役,形体只要存在,就要与外物相刃相靡。刃是逆,靡是消磨,相刃是因个体总与他物相异,相靡是外物总要影响于个体。这其实都在说形体的可悲处——有形之物总要被他物或无形之物牵制,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都是牵制后的无奈,要是不能挣脱这牵制,就只能坐以待尽,终身劳役不见成功。苶然是疲貌,人变成极小,只能待形体消亡才能得其所归。这样的人怎能称不死呢?庄子由此叹息:人之生,固然这样如芒么?芒是多年生草本,因叶有齿而称芒刺,芒刺在身通茫,这茫昧中就充满悲楚。

他在此基础上才强调“物化”的概念,超脱形体束缚之惰性,其实依靠的就是相对论。■ 闲闲大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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