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芬兰馆,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贾冬婷(文 / 贾冬婷)
( “冰壶”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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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夏天,芬兰建筑师郭泰睦(Teemu Kurkela)在赫尔辛基附近租了座小岛度假。“我在海中央度过了一个星期。小船用4根粗重的缆绳捆绑着,以免暴风雨突袭。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岛上也没有树,只有岩石、一个小池塘、一些飞鸟。”
小岛是理想的避世之所。郭泰睦对本刊说,芬兰有数以千计的岛屿,租岛屿是可行的。那个岛离赫尔辛基市中心只有两个小时路程。他和朋友们就在这个四面环水的岛屿上远离了都市生活的喧嚣。
“我们在岛屿上做什么呢?就是要静下来观察大自然。空中的云仿佛不断变换形态的艺术品。海岸边的礁石形态各异。光影在水面起舞。鲈鱼的鳞片在阳光下闪动,让人心醉神迷。走进岛上小屋,小巧且幽暗,木头散发着清香。”
一天,他在岛上发现了一个有鱼游动的壶穴。冰川时代的壶穴往往藏在一些偏远的河床上,而这一个尤为明显,就像是巨人留下来的。回到办公室,就像厨师烹饪,郭泰睦将大自然的原始材料进行全新构造,“壶穴”等自然风物变成了“冰壶”。这一设计最终在104个世博会芬兰馆竞赛方案中胜出。
如一个巨型冰碗漂浮在水面中央,周围没有任何装饰。白天是一片静谧的白,晚上则散发出幽幽的蓝。芬兰馆总代表胡毅督(Pertti Huitu)更愿意称呼它为“冰壶”,他对本刊解释,这个中文名字来自中国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芬兰馆是极简设计的代表。胡毅督认为,这正是芬兰设计的特点,也是“冰壶”入选的原因之一。“芬兰建筑的传统就是从纯粹自然中汲取创造性元素,以充满灵感的方式,关注环境,外形简洁,同时兼具功能性。”他自豪地说,赫尔辛基刚刚在11月25日被确立为2012年世界“设计之都”。
“冰壶”创造了一个海中小岛的意象。通过一座搭建在水上的木桥,参观者可进入这座人工岛屿。其实这个三维设计的岛并不是对称的圆形或椭圆形,而是如岛上石头那般宛如天成。而那些在远处看去光洁平滑的外墙,近看则变成规则的一片一片,在不同角度的光线折射下熠熠发光,像鱼的鳞片。入口处的木质表面营造出遮阴效果,吸引游客迈步进入其中。内墙上覆盖着轻薄织物。木制地板形似码头,散发着松香味。站在内庭仰望,天空和云朵仿佛触手可及。
( 设计师郭泰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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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20米、宽60米的三层展馆内,芬兰馆围绕“优裕生活”、“才智”和“环境”三个紧密相联的元素诠释其口号——灵感分享。芬兰馆展览总监吕培德(Petri Ryoppy)对本刊说,结合本届世博会的“城市”主题,动线设计从芬兰今天的自然城市走向未来的梦幻之城。
一个海中央的岛屿,这与芬兰的自然地理环境也有呼应之处。芬兰素以 “千湖之国”著称,境内共有大大小小的湖泊18.8万个,内陆水域面积占全国总面积的10%。海岸线曲折蜿蜒,长达1100公里,沿海共有大小岛屿约17.9万个。负责展览设计的帕尔塔宁女士(Jaana Partanen)对本刊说,水和岛屿无疑是芬兰馆最核心的概念。比如一系列水的概念延伸:从芬兰北部拉普兰冰冻的雪水,到来自于上万个湖泊的淡水,再到绵延上千公里海岸线的海水,最后到清洁的城市饮用水。现实部分包括芬兰的当代城市实践,比如与中国合作的“数字生态城”,为老龄化社会提供的“积极生活村”等。而有关“梦幻之城”的想象更是天马行空,如能源和水的自给自足。
( “冰壶”效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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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元素也是芬兰文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吕培德介绍,这就像是中国文化中的“阴”和“阳”。芬兰纬度极北,所以夏季的光照时间特别漫长。在拉普兰,太阳长达两个月高挂不下,出现极昼现象。即便在南部海岸,夏季的天空中也永远不会出现完全漆黑的情况,最黑时候的天空仍会显现出如晨暮般的光亮。在那段时节里,众多城镇都欢度那没有黑暗的仲夏。而与夏季相反,芬兰冬天的日照非常短。比如拉普兰的冬天近50 天都见不到太阳。展览设计者敏锐地抓住这些对比元素——数字化与可触摸的,高与低,光与暗,创造一种两极体验。
最强烈的反差是在“冰壶”的三层建造一个火热的桑拿浴室,让贵宾和参观者体验传统的芬兰桑拿浴。胡毅督介绍,芬兰有句谚语,“生于桑拿,死于桑拿”。在芬兰传统里,孕妇应当在桑拿室里分娩,而人在弥留之际也可以选择在那里离开世界。桑拿也是现代芬兰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桑拿浴室,超过100万芬兰人甚至拥有两个,第二个是专为夏季度假别墅设置的。在家中,周六晚上的桑拿几乎是每周惯例。桑拿室也构成了商务会议网,最重要的决定几乎都在这里做出。对大多数芬兰人来说,桑拿是达到内在平衡的精神旅程,近似一种神圣仪式。
( “冰壶”内部效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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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总理万哈宁曾表示,经济危机为芬兰在气候改善和能源等新技术领域的投资提供了动力,政府将加大在气候改善和可再生能源等新技术研发方面的投资力度。这让人联想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北欧经济萧条之后,芬兰政府曾通过对移动通信技术等研发的投资改善了经济环境,芬兰经济逐步跃升至世界领先水平。如今新能源技术被期待产生与之类似的效用。在这一意义上,芬兰馆也是一个可持续建筑的实验室,展示了芬兰对未来城市可持续发展的解决方案。
郭泰睦介绍,芬兰馆注重生态效率、低排放和环保设计。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能够在酷暑时节为制冷设备供电。空气从房屋下面的水平面采集后进行供应。中庭的厚实墙壁构成了一个天然通道,内部便是从入口开始的螺旋状斜坡,促进了自然通风。而设施的合理方位、轻质表面的使用以及窗户结构则减少了日照导致的热强度。种植了植物的房顶可均衡热负荷。雨水可从屋顶收集,并导入庭院中一个水槽。
( 芬兰馆总代表胡毅督 )
建筑材料都经过严格筛选,以确保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降至最低。材料的负荷、再利用和再生也根据展馆的整个使用周期进行了分析。最显著的例子便是“冰壶”的外表面覆盖着的鳞片状材料。“冰壶”外表面的面积达3700平方米,需要用将近2.5万块单独的呈大理石白色的UPM ProFi片才能将其覆盖。参与开发的芬兰芬欧汇川集团UPM ProFi业务主管马尔库·科伊韦斯特(Markku Koivisto) 介绍:“在项目进行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想法,即用其他的纤维来代替高价格的锯木屑。而合适的原料正好是集团标签生产中剩下的无法被继续使用的纸和塑料。”就这样,废物被回收制成纸塑混合物,成为一种新的建筑材料。另一材料供应商杜阿特公司总经理卡里·卡尔比宁(Kari Karppinen)说:“以传统的观点来看,所有有关回收的东西一般都被认为是粗糙的和不美的。而在我们的产品中,环保的回收与顶尖的设计携手共进。这种回收和设计的平衡在‘冰壶’内得以体现。”
三联生活周刊:一个偶然发现的壶穴激发了你的设计灵感?
( “冰壶”日、夜景效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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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泰睦:这很有趣。壶穴是一个地理术语,描述河床上的洞穴,它由水流不断磨损石头而形成。我认为它也是形容芬兰的最好概念。将这一概念纳入建筑设计,我希望在芬兰馆中有各种观念和思想的冲突,交流和融合,如同地理上“巨人之壶”的形成过程。
这一设计中,芬兰的历史和现实都是灵感之源。在芬兰,自然距离城市只有几分钟。像壶穴这样的自然元素看上去确实像是神话,带给我们一个观察自然的新视角。但它们仍在我们可及之处。要做的只是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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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你设计了一些对比元素——外表的坚硬和内墙的柔软,冰的外部和火的内部。这些反映了芬兰和芬兰人性格中的反差吗?
郭泰睦:的确,“冰壶”中包含了一些对比的概念。从外部看,它非常纯净、简洁、现代。而建筑内部却是另一个世界,结构复杂、精巧,甚至是高技术的。这种空间体验让人惊讶。
我认为,芬兰人欣赏简洁之美,无论是对诗、人还是审美。但是在这一表面下,还有更多可待发掘的细部。人们雄心勃勃地去创造那些新颖的、高科技的、有持久价值的东西。就像芬兰人骨子里的“Sisu”性格,这是某种“不怕苦、不怕累、坚持、谦虚、坚毅”的混合,芬兰人做的比说的多。作为结果,我们拥有一些最具创新技术的公司,还有世界上最好的重金属乐队。反差激发了创新,同时创新又进一步加剧了反差。
三联生活周刊:你建筑设计风格的来源是什么?
郭泰睦:当我回到大自然时,我有一个习惯,把自然界中空间和结构上的创新点搜集起来,储存进我的“数据银行”。这些自然片段可以作为我建筑设计的原材料。这次设计“冰壶”的过程也是如此。
我的设计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斯堪的纳维亚风格,在特定环境下的民族化和人情化。芬兰最著名的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强调,“建筑不应该脱离自然和人类本身,而是应该遵从于人类的发展,这样会使自然与人类更加接近”。他的风格——简单、纯粹、贴近自然,至今还影响着我和其他当代芬兰建筑师。
三联生活周刊:芬兰以其湖泊和森林覆盖率著称。作为可持续发展城市化的路径之一,城市与自然如何互动?
郭泰睦:赫尔辛基是芬兰最大的城市,拥有100万居民。然而,森林和大海距离赫尔辛基的大部分区域只有10到30分钟路程。
从我的公寓走到海边只要两分钟。我有艘帆船,停靠在10分钟路程外的游艇俱乐部所在的岛上。它叫“厄休拉”,我深以它为傲。这艘船建造于1922年,红褐色胡桃木船身,优雅的红蓝相间的帆。我已经把它翻修过了,它行驶起来比很多现代船只还快。夏天,我可以和朋友们在夜晚出海航行。冬天海水冰冻后,我喜欢在冰上走。就像是出海航行给我的建筑设计以灵感一样,大自然带给芬兰各个领域的人类活动以无限的灵感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从某种意义上说,芬兰或许是世界上对气候变化最敏感的地区之一了。气候变化已经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微妙影响了吗?你在设计中有何反映?
郭泰睦:以数十年为单位看,芬兰的冬天来得越来越晚了。小时候,冬天我每天滑雪去上学。现在,只有2月和3月份才有可能在赫尔辛基天然的雪上滑行。赫尔辛基的气候变得和柏林差不多了,冬天昏暗而多雨。我和很多芬兰人一样,很怀念往年下大雪的日子。
在不久的将来,城市建筑面临的一大挑战将是如何找到保护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建筑方式。建筑师的责任就是要为此寻找解决方案。这是一点一滴的,不可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这次芬兰馆“冰壶”就是我的一个尝试,通过建筑、空间和功能设计搭建了一个可持续城市生活的平台,包含了自由、创造力、创新、社区精神、健康与自然六大要素。我们展示了如何利用建成的环境来增加社会资本。可持续发展的社会不仅需要经济资本,也需要社会资本。社会资本是竞争性社会的前提,而竞争又使得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成为可能。建成的环境为这一过程创建了实际的框架。我们的目的则是要建造推动未来创新和人际互动的建筑物。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中国城市有何印象?“冰壶”设计中如何考虑文化上的对接?
郭泰睦:中国城市生长得很快。当我在中国旅行时,我尝试着去寻找一些古村、古城。幸运的是,如今仍然能找到一些。古代城市建造中包含了很多智慧,比如如何对待环境,新与老如何融合。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也还有机会去发现和尝试新的理念,为未来几代人的居住提供更好的方案。
我1994年第一次来中国,印象最深的是一种福建乡土建筑——土楼。土楼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微型城市,为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社区。从外部看,它所勾勒的城市形态很美。它是内向的,在一个特定空间给了内部居民以显著的身份认同。尺度合宜,为家族成员提供了互动空间。和“冰壶”一样,土楼的院子也是朝向天空的,天空是日常生活的主要装饰品,将自然带向人们的生活。
我认为,土楼中的建筑和社会观念是传统的,也是普世的,并且幸运地作为世代的宜居样本,得以保留至今。“冰壶”设计与“土楼”有异曲同工之处。
三联生活周刊:想象一下,世博会后你希望“冰壶”如何被改造?
郭泰睦:尽管世博会展馆按规定是临时性的,“冰壶”还是按照永久性建筑的标准来设计的。世博会后,“冰壶”将被出售,并做后续利用。在设计方面,“冰壶”的使用寿命可以通过灵活的优质方案得以延长。作为其结构支撑的21条弧形钢框架通过水平钢梁和螺栓被固定在一起,可以被轻松拆卸。外立面材料足够坚硬,永不退色,全部都可以回收再利用。如果将来有需要的话,还可以再加楼层。
我当然希望它仍然留在上海。其内部空间可以改造成多功能的,比如办公、餐厅等等,灵活多变。不过最好的方案还是作为展览馆、美术馆等公共文化设施。作为背景,它还需要一个优美的城市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