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梦之于生活

作者:何潇

(文 / 何潇)

正如梦之于生活0(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 )

“文学的功用是什么?”听到这个问题,勒克莱齐奥(J.M.G.Le Clezio)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转过脸来说:“梦的功用是什么?我不知道文学有什么功用,也许就像梦一样。你有一个梦,你期待梦的实现;你带着梦经历生活……它能让你感觉好受些。有时你会惊诧异常,有时你会泪流满面。你读书时有过哭泣的经历吗?”

他继续说:“我经常有这种经历。听音乐也会令我流泪,比如贝多芬。在法国的文化里,男人是不能哭的,但我听到有些音乐会忍不住。有一年冬天,我在法国的一条街上听到一个人拉二胡,调子很悲戚,就像是个梦。”

勒克莱齐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年近七旬,却十分挺拔,这经常会让一些人猜错他的年龄与职业。时值严冬,他穿了深灰色的粗呢大衣,脚上依然是那双咖啡色的皮凉鞋。“还是去年那双吗?”——的确还是去年那双。变化的只是公众对鞋主人的称呼方式。去年,他来参加“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颁奖礼,媒体介绍他为“法国当代著名作家、‘新寓言派’代表人物勒克莱齐奥”。此番,他来参加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颁奖礼,人们称呼他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

他喝了一口啤酒,说起参加诺贝尔颁奖典礼时与瑞典皇室的见面经历,就像谈论一家新来的邻居:“王后很聪慧。她是个贵族,过去在王宫工作,遇到了国王,就嫁给了他。但国王并不是很聪慧。公主聪慧又美丽。等你获了诺贝尔奖,去了那里,也会见到他们。”他用“出乎意料”来形容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心情。但这次获奖,并不比他在23岁初出茅庐时获得的那次雷诺杜文学奖给他带来的感触更大。他说:“第一个奖确实让我吃惊。我当时很年轻,完全没有想到还能拿这么个奖。很多人跑来给我拍照——我之前可从没经历过这些。等照片上了报,我指给父亲看,他比我更吃惊:‘你究竟干了什么?’”

大家笑起来。我脑中闪过“幸运”二字。不仅因为可以与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共进晚餐,也因为他在这晚显得颇为健谈,这很出乎我的预料。此前,媒体多以“腼腆”或“少言寡语”来形容他。“我平时话不多,但今天是个例外。”勒克莱齐奥解释说,他在中午喝了些黄酒,现在大概是“酒劲上来了”。

然后,他谈起自己是如何开始写作的。“这可是个人生故事。”他顿了一下,“那是战争的时候,没有书,所以我只好自己写。母亲是我的第一个出版人。我写完,把书寄给毛里求斯的堂姐妹,她们给出意见,我再修改。我用的方法非常老式,走邮局,一来一往要好几个月”。

尽管年少成名,但勒克莱齐奥始终表现得像个现代社会的局外人。读者经常能在他的小说里读到乌托邦式的情境,这与他最初的写作背景不无关系。“战时的人很孤立,所以需要虚构自己的生活,我虚构了一个类似于毛里求斯的地方——是的,就是我的堂姐妹们生活的地方。我想象有一天,我会在这个虚构的国度里遇到她们。我没有写真实存在的国家,比如我母亲的国家,因为有一天我总会去的。”勒克莱齐奥说,“我描绘的国家是一种境遇,城市往往作为故事的背景,而不是主题出现的。有时我不在小说里给人命名,也是为了不让人辨别出具体的场景。实际上,这个场景是混合的:毛里求斯、巴黎、纽约、墨西哥……甚至是虚构的场景。”

我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川菜馆子,食物的热气与食客的交谈蒸腾到一处,喧嚣得令邻座的话听来也似耳语。“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孤独之中。”他的声音很轻,“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倒是曾经尝试过一次,但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社会组织。”在下午的记者会上,有人提问他是否考虑过到沙漠中去写作。他借法国诗人亨利·米肖的一句话作为回答:“一粒沙是不会跟另一粒沙说话的,人在沙漠中,完全一片寂静,这不是一个写作的地方。”

青年时期的勒克莱齐奥像个洛特雷阿蒙式的词语谵妄症患者,并如“新小说”派一般,对意象描写有着拜物教般的热情。进入中年后,他的叙述方式逐渐趋于传统,语言也更为安静、平和。“是否存在这样一个规律:人在年轻时往往容易被现代主义吸引,随着年岁的增长,会逐渐回归古典主义?”

“你所说的‘现代主义’是什么?”勒克莱齐奥反问我。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足可令大学教授花一个学期的时间来解释。我正思忖要不要借T.S.艾略特来打个圆场,他却说开了:“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受过这些东西的滋养,并随之成长起来。一个刚开始写作的人,总希望建构一些前人没做过的东西,所以倾向于新鲜前卫的东西。一段时间以后,你会发现,其实你做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因为你是一个新人。你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会更有信心,这是一个普适于所有年龄的问题。”

“作家应该根据自身的经验来写作。不一定要是宏大主题,你可以写很多事情,比如家庭境遇、夫妻生活、苦痛与欢乐……这些既是不严肃的,又是严肃的,它们都是本质的生活。并非你所写的主题是严肃的,作品就是严肃的。你不必靠描写人性来表达严肃,这取决于你对待主题的方式。如果你用严肃的方式写作,夫妻关系也是很严肃的主题。”

那么,一个好作家的标准是什么?“一个好的作家,必须要真诚。他应该花时间思考自己的作品,但不要被过去所束缚,要自由一些,不要害怕冒险。作家还应该保持与社会交流,因为他描写的是自己所处的世界。许多作家都有很丰富的经历——但这其实跟年龄无关,很多人很年轻,人生经验已经很丰富了。生活的困难、精神的困境,所有一切都可以进入写作。”勒克莱齐奥说,“实际上,我们对生命的经历和感受,从出生时便已经开始了。阅历随着年月增长,在任何一个年纪,都会积累一定的阅历,这些都会滋养你的写作。”

服务员端上一盘凉拌菜,他饶有兴趣地拨弄,筷子用得非常熟练。我想起列维·斯特劳斯关于生食与熟食的说法——烹饪的完成象征着从自然到文明的过渡,于是说给他听。

“你知道,有些人可以用眼睛来烹饪,有些人可以用思想来烹饪。认为生食属于野性的、自然的范畴,而熟食是被‘文明过了’的东西,这更多的是个隐喻。但对于有些人,生食也是文明的东西,比如日本人。”说到这里,勒克莱齐奥笑起来。

“一个问题是,我们经常要面对过度发展的文明——您看,它就像是一盘烧过头了的菜——这种情况在一些‘过度现代化’的国家里尤其明显。在这种环境里,如何处理‘作为个体的人’与‘文明社会’之间的关系?”我问。

“噢,你很严肃啊。”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好玩的表情,“这是因为你还年轻。我在20岁的时候,也是非常严肃的;30岁时,我不像20岁时那么严肃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严肃。你看,这就是改变。”

“但这是个有趣的说法。因为年轻,你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处理如何与社会打交道的问题。你需要决定自己将成为怎样的个体,应该以怎样的面目来面对世界,怎样在社会面前塑造自己的形象。这或许是你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青年人需要非常强大,才能面对社会的方方面面,这对他们来说非常艰难。”

他与我谈起他的女儿。“我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给她们带来了一些麻烦。女儿去找工作,对方看到‘勒克莱齐奥’这个姓,问:‘是那个获诺贝尔奖的勒克莱齐奥吗?’我女儿说:‘哦,我不认识这个人!’如果因为这个被选中的话,她们会感到丢人。”他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住在纽约,“是个很好的作曲家和歌手,只唱英文歌,不唱法文歌”。另一个是政治学专业的学生,在大学里获了奖学金,研究美国年轻人为什么热衷参军的问题。

“大部分美国年轻人都会去参军,因为他们没有工作,而参军是可以获得报酬的。他们不愿意参军的唯一理由,是可能会死在战场,但许多人对这种危险不以为意。这些孩子只有十几二十岁,非常单纯。政府给他们一支来福枪,他们就感到很高兴了。一旦签了名,他们就可能被送去伊拉克或者伊朗,从此不再回来,或者,随着一口棺材被送回来。”

勒克莱齐奥现住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州,但他不认为自己会因此变得像个美国作家。“我不认为自己会被改变。”人们有时会对他的身份感到迷惑,因为他的背景里贴上了太多的国籍——“世界主义者”或许是一个更合适他的标签。“我曾经在墨西哥东部的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了12年,然后又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州生活了12年,之前还在伦敦生活过。我喜欢去不同的地方,还想去更多的地方。但不论怎么样,我都会回到毛里求斯去。我的亲人们在那里,回到那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小村庄。” 他说。

在餐桌上,他谈起自己的乡愁:“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听祖母讲故事,那种感觉比什么都好。我们住的楼很高,一到夜里,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古怪的哭声,又长又尖厉。我那时大约6岁。我忽然想到,也许有一天,我和祖母都会死去,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每一句我都聚精会神地听,希望能记住每个时刻。要说乡愁,这一刻就是我的乡愁。”■ 生活正如梦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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