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室生白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虚室是空室,室是宅,是巢,是家,心就是宅。陶渊明著名的《归园田居》第一首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里的丘山即山丘,词出《庄子·则阳》:“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羁鸟即笼中鸟,守拙对比机巧而言,暧暧是朦胧昏昧不明。这首诗说明了“虚室生白”词意的两个前提:第一是去,尘网三十年,实体丛生。实是满,满是杂,陶渊明喻为“杂尘”,只有退出、除去,才能“虚室有余闲”。二是净,满是壅滞、胀满,污浊,去的目的是为净,净的目的是为归返自然。自然是什么?自是自己,然是燃烧照亮。“虚室生白”的白是退去色彩后的素净,是素净之上的显明、光明。
这个词先出现于《庄子·人间世》第一节的结尾,随后被刘安的《淮南子·俶真训》借用。《庄子·人间世》的第一节,叙述孔子弟子颜回因卫国君主独断专行,轻率处理国事,不顾惜民众生命而要去卫国拯难。孔子说,你这样去,怕有杀身之祸。他告诉颜回满与虚的道理,先对颜回说,古时高人都是虚怀游世,先存积、安立自己之道,再去拯救他人。你己身未存未定,被浅薄的喜怒是非左右,又有什么能力去干预暴徒行为呢?孔子就称己身不能存定,被欲望导致的冲动左右是“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他对颜回说,你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吧,自以为德厚,就有荡溢出来正名的欲望;自以为智足,就要通过竞争来显摆证明不休。这就构成为名倾轧,为智争斗,二者都会变成凶器。
孔子说,“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是因一个人德厚信实,他人很难理会;如果不争名声,也很难被他人所了解。但人心本来相隔,你强以仁义准则授予暴徒,他会以为你要故意毁损他来显育自己之美,感觉自己被损,就必然称你害人,害人者必被所害。而且,如果卫国君主喜好贤才,又何须你去显异于他人呢?除非你不开口,一开口,他的权势就一定会压倒你,你畏惧他权势,就只能营营自救,委顺于他,这就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营营原是苍蝇乱飞声,《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孔子还以夏臣关龙逢与商臣比干为例,认为他们“以下拂其上”,实际都是好名者而死于为自己证名,拂是逆。
孔子启发颜回进一步说出自己想法,颜回说,我内求谦虚外求端肃,专一勤勉,内心诚,外表恭敬,可以吗?内心诚是顺应天意,外表恭敬是顺应大众所为,这样,人人都是天之童子,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就与大家是同类了。我再引用古人的说法,非我自己所见,也就与古人也同类了。如此混迹其中而求教化,可以吗?孔子是在否定了颜回的选择后,才提出“心斋”的概念。他认为,颜回未真正理解内与外关系。斋是清心寡欲、净身洁食,就是去,这个去针对的是颜回的诚实。孔子纠正颜回关于专一的说法说,专一应指凝己之寂,虚他所忘,它意味着不用耳而用心去倾听,不用心而感应气流。“听止于耳,心止于符”就是,耳对声尘无动于衷,心凝寂而不与情境符合;这就等于丢掉了耳目,去除了心意,气运畅通,就可虚以待物,游于万事之中。所以,“虚者,心斋也”,诚实以实为基,求名实必然忘己。
孔子进一步解释这个“心止于符”的道理是,能游走樊篱内外,虽以智感物,却不留恋印迹。“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也”,门是门路,途经;毒是治理,伤害;几是隐微。无门无毒,不择途经,无为无治,就是“游其樊而无感其名”。以这样的态度,与人能沟通就沟通,彼此相应但应而无心;不能沟通就不沟通,不能应就闭口不应;处理任何事情都不得已为之,所有事情就都变成应物理尽了。
孔子因此才说,不走路不留下痕迹容易,走路不留下痕迹难。被人左右容易作假,被天左右难以作假。听说过有翅膀能飞,其实没翅膀也能飞;听说过有知者知,其实无知者也能知。“虚室生白”出现在“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中,阙是止息,止息杂乱,洁净之后才虚者纯白独生,显明光耀,吉祥自然无止。坐驰指形坐而精神驰骛悠远,徇是使,孔子说,如能内不屑于智,耳目外遣,都只成摄入外物之工具,就鬼神都会依附,更何况人呢?
这是知之自知,见之自见,生之自生。西晋郭象的《庄子注》对这一段注释说得好,他说,只不过世人都为知以知之,为见以见之,为生以生之,为成了目的,就孜孜以求。由此,目要求传说中离朱察秋毫之末于百步之外之明,耳要求春秋晋国乐师师旷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之聪。心神躁驰于内,耳目竭尽于外,身不由己,心不能与物事冥冥相通,不相通不以冥化,又怎能顺应人间之变,应付世事之节律呢?■ 虚室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