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威的哲学
作者:薛巍( 1919年4月至1921年7月,杜威应北京大学和江苏省教育会等邀请,来华讲学,在中国住了26个月,跑了11个省。图为杜威(前左5)同南京少年中国学会会员合影 )
实用主义的兴衰
杜威活到了92岁,一生中发表和出版了大量作品——在140种期刊上发表了700多篇文章,出版了40多本书,论题涉及伦理学、逻辑学、形而上学、艺术、宗教、政治、科学、教育等诸多方面。美国哲学家雷蒙德·博伊斯沃特这样概括他的学术历程:“杜威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同一年来到这个世界上,随后在约翰·霍布金斯大学接受了新黑格尔主义的滋养,并经历了物理学在世纪之交发生的革命。这三个因素一起使他意识到理智领域在哪些方面被规划得很糟糕。他开始尽其一生来描述一份更为恰当的草图,按他自己的说法,乃是进行哲学的改造。”
在20世纪,杜威在美国经历了一个受到广泛欢迎、被冷落,又重新受到重视的过程。60年前,杜威90岁生日的时候,《纽约时报》称他为“全美国的哲学家”。哈佛大学的桑德尔说,这是因为他为面对现代性带来的剧变的人们导航:城市工业秩序的兴起、维多利亚时期文化的解体、以旧信仰模式为代价的技术和实用科学的出现、对确定性和存在真理的假定的破坏。
但是在整个20世纪30年代,杜威的哲学在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处于从奥地利和德国进口的分析版科学哲学的下风”,人们开始迷恋海德格尔、阿多诺、卡尔纳普,杜威被遗忘了。
近年杜威又开始复兴。“这不是因为杜威仍在像过去那样向普通读者发言。今天的读者倾向于认为他的东西不好理解。很难想象他像过去那样给移民开讲座,今天他也上不了有线电视台。”不只杜威,哲学整体上已经跟杜威赞美的日常生活相距很远,今天再也没有谁能成为全美国的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是最接近这一位置的人。他的努力唤起了人们对杜威等古典实用主义哲学家的关注,鼓励人们阅读杜威的著作,促成了美国实用主义的复苏。1979年,罗蒂在他的名著《哲学与自然之镜》中将杜威与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列为“本世纪三位最重要的哲学家”。
( 约翰·杜威和他的著作《哲学的改造》 )
在新的学术背景下,杜威不再被视为黑格尔主义的改造者和实证主义的信徒,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后现代主义的先驱。1982年,罗蒂在《偶然、反讽和团结》中写道:“詹姆士和杜威不仅站在分析哲学所走的辩证路线之尽头,而且也等在福柯和德勒兹那些人目前行走的路途的尽头。杜威已经走过了福柯正在走的道路,已经到达了福柯依然在试图到达的顶峰。”
博伊斯沃特说,解构主义是影响美国知识分子的来自欧洲的最新时尚,而杜威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是一位全方位的解构主义者了。“他试图指明先验假定所强加的限制,解构深受笛卡儿影响的现代地图,回避对确定性的寻求,意识到所有的阐述都是暂时性和假设性的——所有这些都是解构主义的努力范围。但是,通过指出必须把恒久改造看做将要回答所谓人的问题的理智的一个工作,杜威避免了一些解构主义者的虚无主义的弦外之音。”
美学家舒斯特曼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在《劳特里奇美学指南》中说,杜威的《艺术即经验》对于那种将艺术品看成是固定、自足而神圣不可侵犯之对象的传统美学观的冲击,预示了罗兰·巴特、德里达和福柯等后解构主义者的思想,并且杜威的理论要比这些大陆哲学家更为健全,不像他们那样走极端。
杜威式的实用主义复兴的原因之一,是20世纪早期和中期的实证主义哲学没能在生活中发挥作用。大多数英美哲学试图保持较早实证主义的一些方面,试图表明哲学是一种严格的科学,忽视普通人关心的问题,不试图成为人生哲学。罗蒂认为,分析哲学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詹姆士和杜威则提供了为数极少的哲学家能够成功地给予我们的东西:提示我们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
促成杜威式实用主义复兴的另一个因素是社群主义的兴起。在对杜威的哲学遗产进行反思的过程中,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他的“伟大的共同体”的构想。
审美革命的不足之处
在杜威大量著述中,《哲学的改造》一书不仅是杜威哲学的最佳入门读物,也是一般西方哲学的最佳原著入门读物,因为它篇幅不大、通俗易懂且涉及了所有的哲学问题,阅读它能够体验到哲学思考的魅力:杜威用他的实用主义立场对经验和理性、手段和目的等主要哲学范畴之间的关系都提出了新的观点。
长期以来,中国学术界一般只是将杜威看做实用主义哲学家和教育学家,对他的美学介绍不多。直到2007年他的《艺术即经验》才有了中译本,而荷兰学者菲利普·策尔特纳曾经这样写道:“杜威的哲学就是他的美学,而所有他在逻辑学、形而上学、认识论和心理学中的苦心经营,在他对审美和艺术的理解中被推向了顶点。”
杜威肯定了现今大量生产的实用物品的审美价值。由于工商业在整个社会组织中的重要性,古老的实用与美的艺术的区分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转向。这种区分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人那里,当时实用艺术是由奴隶来从事的,是低下的机械性的工作,与奴隶一样,都不受到尊敬。建筑设计者与建造者、雕塑家、画家,以及音乐演奏者,都是工匠。只有那些以语词为媒介来工作的人才是受到尊敬的艺术家,因为他们的工作不用手、工具和物质材料。而现在建筑设计者与画家的地位自不待言,人们的审美眼光也发生了变化,眼睛的习惯被慢慢改变,以熟悉那些典型的工业产品的形体,以及典型的城市景象。“潺潺小溪、绿色的草坪、与乡村环境联系在一起的形式,都在失去它们作为首要经验材料的位置。一架具有适合于其作用的逻辑结构的机器存在着某种审美意义上的干净,并且对于良好地起作用至关重要的钢与铜的光洁,在知觉上也内在地使人愉悦。从古老的带着愚蠢累赘的装饰的木制普尔曼车厢,到现今的钢制车厢的变化,典型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城市公寓的外在建筑仍是火柴盒式的,但在其内部,为了更好地适应需要,出现了一场几乎不亚于审美革命的变化。”
但在杜威看来,从事审美活动远不止是欣赏、享用漂亮的工业制品和公寓,艺术的作用不只是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愉悦。现代工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审美习惯,但它提供的是比任何以前的时代所提供的更少的满足、更多的厌恶。人们渴望回归自然,山里人离开自己的环境时带着怀念之情,富裕阶层的公寓由于缺乏想象力而在审美上使人厌恶。改变这种状况需要进行彻底的社会改造。“它们的特性是由这样的经济制度决定的,在其中土地为增加利润的目的而被使用或不被使用。在土地摆脱这种经济负担之前,美的建筑物也许偶尔也会被盖起来,但是,配得上一种高贵文明的一般建筑结构是很少会有希望出现的。”
显然,杜威的观点非常“左倾”,他还希望从事实用性工作的工人也有机会从生产过程中摆脱出来,欣赏其劳动果实,否则“艺术本身就没有可靠保证”。要让工人不只把工作当做谋生的手段,并不只是改变工人的态度问题,限制工人的审美兴趣的是对生产过程的寡头控制。
<p "="">杜威还阐述了审美与道德的关系,他认为,艺术比道德更具道德性,艺术是一种公认的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力量,而不只是空闲时的娱乐,或者一种卖弄的表演的手段。艺术之所以能成为人们交流、沟通的手段,是因为艺术创造、审美活动跟人们的想象力有关。但想象并不是不受限制的,审美经验涉及对客观材料的重构,艺术是一种生产,艺术家要对材料施加影响,使之转变为表现的媒介。由此杜威对艺术是游戏、艺术的自发性和解放力量有所保留。“艺术的游戏理论的真实含义在于强调审美经验的不受限制性,而不在于暗示一种活动中的客体方面的无节制性。”杜威的《艺术即经验》一书出版于1934年,由于他在美学与艺术上的“左倾”和保守,该书在很长一段时间在美国都不受欢迎,但该书“涉及的范围广泛,论述细致、激情有力”,充分展现了杜威论著批判的锋芒。 哲学杜威艺术即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