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秘鲁探秘(下)
作者:袁越一个曾经如此强大的印加帝国,不是那么容易被征服的。
西班牙殖民者皮萨罗于1533年率兵攻入印加首都库斯科,立印加王的儿子曼科为傀儡皇帝。皮萨罗不喜欢这个高原城市,两年后离开库斯科创建了利马城。曼科趁库斯科兵力空虚,于1536年率兵起义,差一点打败西班牙殖民者,改写秘鲁历史,可惜终因实力不济兵败萨克萨瓦曼,功亏一篑。曼科率残部逃往“圣谷”打游击。这片山谷是印加文化的根据地,曼科希望在此地休养生息,伺机东山再起。
圣谷探秘
有山谷必有河流,有河流必可漂流。探访圣谷最环保的办法就是乘坐皮划艇,让河水载着你顺流而下。
我从库斯科出发,先坐两小时汽车来到小城乌鲁班巴(Urubamba),然后换好救生衣,与另外7名游客一起坐上皮划艇,沿着乌鲁班巴河向下游漂去。这条河是印加人的圣河,它在距离库斯科大约20公里的地方切出一条狭长的山谷,最终向北汇入亚马孙河,流入大西洋。此时虽是旱季,但河水依旧湍急,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经过了两个3级河道,皮划艇在大家的惊叫声中从3米多高的地方直坠下去,着实惊险刺激。
( 奥雅泰坦古堡 )
这条河的海拔只有2000多米,气候温暖宜人。河谷内仅有的一点平地都被开垦成了农田,种上了玉米和苜蓿草。两岸的山峰坡度很陡,山坡上布满了印加人开垦出来的梯田,它们代表着印加农业的最高成就。
“印加梯田可不是简单地挖出来的。”导游介绍说,“印加人先用石块垒出一道道竖墙,然后在底层铺上有机肥料,上面铺一层沙子,最后再铺土。所以印加梯田的肥力保持得特别好,有些梯田直到今天仍然在使用。”
( 由于马楚皮楚所处位置偏僻,在长达几百年的历史中都没有被西班牙殖民者发现,因此免遭劫掠 )
这个导游是个阿根廷人,南美洲有许多这样的职业流浪汉,他们没有语言障碍,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南美诸国流动。这位阿根廷导游显然在印加历史上下过工夫,他说:“印加人不会游泳,也不会造船。”“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因为山区的河流都很湍急,普通的船是没办法航行的。”
巍峨的安第斯山脉孕育了印加文明,也限制了印加人的活动范围,把他们培养成一个典型的山地民族——虽然毅力坚强,但是目光短浅,一旦离开了山就没办法生存。
( 何塞·圣马丁 )
乌鲁班巴峡谷是印加帝国最重要的粮仓,所以被印加人尊称为“圣谷”。如今梯田仍在,只是不少梯田里种的已不再是粮食,而是树,并且全都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桉树。我在整个圣谷里只看到过两棵当地树种,它们看上去很像合欢,树枝上结着好看的红樱子。两棵树的年纪都很大了,它们像古董一样被一圈围栏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桉树长得快,树干又直,当地人盖房子都需要它。”导游说,“要论实用价值,当地树种绝不是桉树的对手,所以老百姓都喜欢种桉树,拦都拦不住。”
( 西蒙·玻利瓦尔 )
同样,如今圣谷里也已见不到多少美洲驼和羊驼,代替它们的是来自旧大陆的牛羊鸡猪,就连印第安人放置在屋顶的泥刻护身符,也早已从羊驼变成了牛和猪。过去印加人喜欢在院墙上种一排仙人掌防盗,如今也改成了碎玻璃碴子。印加人的纺织和染布手艺仍在,但这要归功于旅游业的发展。圣谷里有个村子专门接待对纺织感兴趣的游客,身穿民族服装的妇女们为客人表演怎样用羊驼毛织布,以及如何用植物染料调出各种颜色。不过,小孩子们穿的却都是城里买的化纤运动服,毕竟现代的衣服更实用,更耐洗。
漂流的目的地是一处印加古堡,名叫奥雅泰坦堡(Ollantaytambo)。古堡旁边有个小村子,临街的石头房子全都变成了饭馆,游客们可以吃到全世界所有风味的饭菜。导游带我们去吃自助餐,服务员殷勤地端上一瓶当地名产“印加可乐”(Inca Cola),这是用可口可乐瓶装的一种绿色饮料,我喝了一口,基本上就是加了苏打的糖水。
( 希拉姆·宾根 )
“‘印加’这个词是秘鲁最好的广告。”随行的一位加拿大女游客对我说,“我在库斯科还遇到过推销性服务的牛郎,自称带有纯正的印加血统。”
确实,在秘鲁已经很难见到纯粹的原住民了。库斯科当地人虽然又黑又矮,但大都高鼻深目,一看就是混血儿。导游告诉我,纯种的印第安原住民只能在南美洲东部的原始森林里才能见到,他们的脸型几乎和亚洲人没什么区别。西部山区的印第安人经过多年的混血,早已面目全非。要说继承文化遗产,他们应该继承父母哪一方的文化遗产呢?
( 乌鲁班峡谷是印加帝国最重要的粮仓 )
如果说文化传承有点虚,那么依托于文化传承的旅游业则是实打实的。导游告诉我,整个圣谷的大部分饭馆和旅馆都被智利商人承包了,我们吃饭的这家高档餐馆也不例外。智利人有钱,秘鲁人竞争不过,只能偷偷把“圣谷”叫做“智利谷”。
吃完“智利饭”,导游带我们去参观奥雅泰坦堡。城堡建在一处绝壁的半山腰,为了防止滑坡,印加工匠在山坡上建造了一排梯田,石墙严丝合缝。顺着梯田走上古堡,那里有更多的印加石墙,墙面光滑平整,工艺水平极高。石墙围着一个祭台,据说是印加人最重要的一处祭祀太阳神的地方。城堡对面有座山,从侧面看能够模糊地看出一个印加武士的头像,冬至那天的太阳光线正好从印加武士的眼睛穿出,直射到祭台上。
( 徒步在印加古道上的旅行者 )
奥雅泰坦堡易守难攻,当年印加王曼科带兵退至圣谷,便是在此地扎下营寨。西班牙殖民者重新夺回库斯科后,派兵追至奥雅泰坦堡。曼科将河流改道,引河水冲入敌阵,重创敌军。西班牙人只好从其他地方调兵增援,再次进兵圣谷,终于攻占了奥雅泰坦堡。曼科率领残余部队逃至威尔卡班巴(Vilcabamba),建立了一个新的印加都城。可惜曼科犯了一个大错误,收留了几名从西班牙军队叛逃过来的士兵。这几个人只是因为对长官不满而来投奔曼科,骨子里仍然是西班牙人,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厌倦了流亡生活,于1544年谋杀了曼科。印加军队人心涣散,终于在1570年左右被西班牙军队尽数剿灭,曼科的儿子图帕·阿玛如(Tupac Amaru)也被砍掉了脑袋,一个强大的帝国就这样被消灭了。
皮萨罗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1541年,皮萨罗在一场内部纷争中被西班牙刺客谋杀,但他的“事迹”还是吸引了很多西班牙人前来秘鲁捞金。他们很快发现,印加帝国的“进贡制度”非常适合剥削,便都摇身一变,顶替了原来印加贵族的位置,堂而皇之地接受印加老百姓的贡品。这套进贡制度是“印加秦始皇”帕查库泰克根据印加帝国的特点而制定的,它规定老百姓不必交税,但必须定期向印加王室交纳贡品。对穷人来说,贡品通常都是用劳动来代替的。印加王依靠这一制度保证自己和王室成员能够拥有很多仆人,过上奢华的生活,但同时也依靠这一制度征召工人修建水利工程和道路系统,算是为老百姓办了件好事。
( 向游客展示民族服饰的秘鲁小孩 )
西班牙殖民者利用了这一传统,继续无偿地占有印加人的劳动,并借此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老百姓虽然经历了改朝换代,但却根本没有享受到新制度带来的好处,生活反而越变越糟。1780年,一位自称带有纯粹印加王室血统的图帕·阿玛如二世(Tupac Amaru Ⅱ)发动起义,但很快就被镇压下去。西班牙人意识到印加人只愿意接受带有印加王室血统的人做他们的领袖,便当着图帕·阿玛如二世的面将他全家满门抄斩,然后在成千上万名印加百姓的注视下,把图帕·阿玛如二世斩首,四马分尸。就这样,传奇的“四方国”终于以历史上最后一位印加王的嫡传子孙被分成四份而象征性地结束了。
印加王不在了,反抗却并没有停止,只是这一次的主角变成了一群生在南美长在南美的混血儿,他们不愿意继续生活在宗主国的控制之下,纷纷要求独立。来自南方的革命军由何塞·圣马丁(Jose San Martin)领导,他在解放了阿根廷和智利后率大军北上,于1821年7月28日解放了利马,这一天便成了秘鲁的国庆日。北方革命军由西蒙·玻利瓦尔(Simon Bolivar)领导,他在解放了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后也来到了秘鲁。两军会师后,两位领导人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会议内容至今无人知晓,其结果却是圣马丁返回阿根廷,并很快流亡法国,最后客死他乡。
这次革命的结果就是废除了奴隶制度,代之以原始的资本主义制度。这个结果让那些混血儿能够依靠自身的努力发财致富,但却苦了原住民。奴隶制至少让一部分原住民得以继续维持传统的生活方式,革命胜利后,私营农场主们用金钱打败了所有对手,迅速侵占了大量土地,把原住民变成了佃农。原本就苟延残喘的印第安传统在自由竞争的旗帜下被彻底击垮,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
这一点在考古学界表现得尤为明显。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初叶,秘鲁本土的考古学停滞不前,几乎所有重要的考古发现都是由国外的考古学家完成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考古学家要算是希拉姆·(Hiram Bingham),此人出生于1875年,在耶鲁大学拿到了历史学学位,毕业后留校担任历史和政治系教师。他一直对南美文化感兴趣,于1911年从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申请到一笔经费,到秘鲁寻找曼科最后的根据地——威尔卡班巴。曼科被人刺杀后,这个临时首都便被废弃,没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宾根仔细研究了历史文献,于1911年5月来到库斯科西北方130公里远的一处山谷中。这里地势较低,植被异常丰富,所有残留下来的建筑都被绿色覆盖了,因此很长时间都没人知道。可惜,除了几处残垣断壁,宾根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文物,便得出结论说自己找错了地方。50年后,另一位美国考古学家经过仔细的挖掘和研究后证明,宾根发现的其实就是威尔卡班巴。
就在宾根大失所望的时候,有位名叫梅尔彻·奥特加(Melchor Arteaga)的农民随口提到附近还有一处山坡上有更多的古建筑残骸。宾根来了兴趣,出高价聘请奥特加担任向导,向大山深处走去。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乌鲁班巴河边。乌鲁班巴河在这里拐了一个180度的弯,围成了一个马蹄形的山谷。探险队冒险爬过了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来到乌鲁班巴河的另一边。奥特加向天上一指说:“上面就是那处遗迹。”宾根抬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在山谷中间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几乎是直上直下的绝壁上布满了青藤,没有任何道路可供攀登。那天正好下着小雨,空气冷飕飕的,奥特加不愿动弹,宾根出了3倍的价钱才把他从帐篷里拉出来。两人手脚并用爬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半山腰,遇到了两个农夫。这两人都是几年前刚刚搬到这里开荒种地的农民,他们喜欢此地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但却因为没有道路通向外界,每个月只能下山一次,去城里采购生活必需品。他俩都提到这片山坡上留有大量印加梯田,这让两人省了不少力。但当宾根提到古建筑遗迹时,两人都显得毫无兴趣。为什么当地人对祖先留下的遗产毫无敬畏之心呢?也许这山上没啥可看的,充其量也就是几处残垣断壁吧。这么一想,宾根有点泄气。
疲惫的奥特加再也不愿继续向上爬了,可宾根还是有点不甘心,便找来一个名叫帕波利托(Pablito)的小男孩带路,继续往山上爬。两人转过一个山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印加梯田,居然有近100层,每层100多米长,梯田外侧的石墙堆砌得相当精致。又往上走几步,两人来到一个山洞前,宾根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在藤蔓的掩盖下,山洞的内壁居然是用打磨得十分精细的石头垒成的,这显然是印加能工巧匠们的杰作。宾根在石洞的上方又发现了一个圆形的石墙,同样非常精致。以此为中心向四外搜索,宾根又发现了更多的石墙和断壁,俨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城。宾根兴奋极了,他断定这就是威尔卡班巴——失落的印加古城。
宾根马上又从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申请了一笔经费,率领一支考古工作队来到这里,把整个古城梳理了一遍,带走了大批珍贵文物。之后这里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农民们照样在这里种田,游客也可以随意来这里瞻仰古迹,甚至随便挖掘。
1948年,宾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撰写了一本畅销书,详细描写了发现古城的经过。他本人因为这次经历摇身一变成了世界著名探险家,好莱坞系列电影《印第安纳·琼斯》的剧本据说就是以他的故事为原型而创作的。
这本书吸引了更多的游客来此地探宝,秘鲁政府终于意识到必须加以保护,便在1971年宣布将古城及其周围300多平方公里的地区划为保护区,不准游客随便进入。198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又将它列为世界自然和文化双重遗产,这个决定从根本上改变了古城的命运,使之成为整个南美洲游客最多的旅游目的地。远在80公里之外的库斯科也跟着沾了光,这座印加帝国的古都在此之前一直默默无闻,自那之后便迅速发迹,如今城市人口已经接近40万,比20年前增加了3倍。
可是,考古学界经过细致的研究之后一致认为,这片废弃的古城绝对不是威尔卡班巴。但无论是印加传说还是西班牙人的日记都从来没有提到过它的存在,考古学家们只能按照当地人对那座山的称呼,把它叫做马楚皮楚(Machu Picchu,克丘亚语“老峰”的意思)。
一座建造得如此精致的古城,如果不是印加古都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马楚皮楚的秘密
去马楚皮楚有两条路。一是从库斯科坐4个小时火车到达“老峰”脚下,然后换乘大巴沿着新修的盘山公路直达入口处;第二个办法是徒步,有好几条线路可供选择,最热门的是印加古道(Inca Trail),但这条路走的人太多了,秘鲁政府只好限制人数,每天只放500人,而且不准游客单独行动,一定要雇用当地人做向导和脚夫,这样算下来,每天只有200个游客能够成行。
这两种办法都很贵,最便宜的火车票也要64美元一张,最贵的则要600美元,马楚皮楚的门票是40美元一张,加起来坐火车去一次马楚皮楚至少要花100多美元。徒步则更贵,走印加古道的费用至少是400美元。虽然如此,这条路线依然是所有游客的首选,我足足等了半年才终于等到了一张进山的门票!
原定周五一早坐车去印加古道入口处,可周四晚上我就接到旅行社通知,要我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原来秘鲁司机计划于周五举行全国总罢工,没车可坐。
“秘鲁山高路险,再加上秘鲁司机喜欢酒后驾驶,所以出车祸的频率很高。”我的导游胡安妮塔对我说,“秘鲁政府不久前出台了一项新政策,对酒后驾车的罚款提高了3倍,司机们不干了,决定罢工抗议。”
胡安妮塔是旅游学校毕业的,英文说得还凑合。为了她上学,她父母花了很多钱。
“旅游行业挣钱多,但必须看别人脸色,很不可靠。”胡安妮塔叹了口气道,“去年因为金融危机,游客总数是往年的一半。今年又闹甲型H1N1流感,到目前为止总的情况比去年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胡安妮塔也承认,现在的秘鲁已经比20年前好多了。上世纪80年代,秘鲁政局动荡,官僚腐败严重。左派激进组织“光辉道路”趁机起事,四处打游击,旅游业遭到重创。1990年,日裔秘鲁人藤森击败了著名作家略萨,成为新的秘鲁总统。上台后藤森派军队打击“光辉道路”,终于摘掉了戴在秘鲁头上的“恐怖主义国家”的帽子。同时他还一改竞选时的承诺,将大批国有企业私有化。没想到这个“休克疗法”收到奇效,秘鲁经济复苏得很快,藤森因此得到了大多数秘鲁老百姓的欢迎。可惜他还是没能避免南美国家总统的通病——腐败,在2000年第三次竞选总统时被人揭发选举舞弊,最终落了个被监禁的下场。
“我们导游还是要感谢他的。”胡安妮塔说,“他主持修建了好几条重要的公路,完善了秘鲁公路网,否则的话我们现在还得忍受泥土路呢。”
说话间,车子开到了目的地。这地方名叫“82公里”,是纵贯圣谷的那条铁路的一个站,印加古道就从这里开始。我们在停车场的空地上搭帐篷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6点起床,7点准时出发。我们这个小组一共有4名游客,除了胡安妮塔外,还有4名脚夫负责运送帐篷和食物。据说早年间旅行社为了省钱,让每个脚夫背50公斤重的挑子,后来在国际社会的干预下不得不修改政策,每位脚夫的担子不得超过25公斤。
我们组的这4位脚夫都是附近山里的农民。领头的是个厨师,名叫多明戈,今年32岁,却已是10个孩子的父亲,另外3人也都至少有4个孩子。养活这么多孩子成了印第安山区农民的一大负担,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涌到城市里打工,把首都利马的郊外变成了一个全世界罕见的规模巨大的贫民窟。
印加古道的入口处是一座吊桥,过了吊桥便开始爬山,所幸道路状况良好,稍微陡一点的山坡都铺上了石阶,一点也不危险。这条路之所以叫做印加古道,是因为它是当年印加人修建的,后来因为年久失修,逐渐被世人遗忘。马楚皮楚被发现后,考古学家重新发现了这条连接库斯科和马楚皮楚的古道,并加以修缮,方便游客徒步。
近年的考古发现证明,印加古道是印加帝国的高速公路,也是印加帝国赖以生存的动脉血管,其主体部分是两条纵贯南北的主干道,一条沿海,一条贯穿印第安山脉,两条主干道之间还有无数梯子形的横贯道路,把各个印加城池连接在一起,总长度接近4万公里。印加人既没有马也没有发明出轮子,所有道路都是为人走路而设计的,完全不必考虑坡度问题。于是印加古道没有盘山公路,即使要翻过一座高山也一律直上直下,力求长度越短越好。
为了更好地管理这个庞大的帝国,印加王帕查库泰克建立了一套完善的邮政体系。印加邮递员叫做“查斯基”(Chasky),都是从各部落挑出来的长跑好手。他们平时住在沿途的驿馆里,这样的驿馆大约每2公里就有一座。遇到紧急情况,“查斯基”便会带着“奇谱”,或者口信,全速跑向下一个驿馆,递给接力的信使。据说一封信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传到3000多公里远的库斯科只需一个星期的时间!
“查斯基”们不光递送邮件,也负责为印加王传递物品。渔民们早上捕获的海鱼,晚上就可以送到远在300公里之外的库斯科。不过,只有印加皇室才有权享受印加古道带来的好处,普通老百姓是不准在道上行走的,这一规矩直到西班牙人到来后才被打破。不过西班牙人同时也带来了马匹和轱辘车,印加古道不能适应新的交通工具,不久便被废弃了,直到今天为了旅游的需要才又重新开发出来。
脚夫们显然继承了印加“查斯基”的光荣传统,虽然背负重担,但个个身轻如燕,一路小跑着往前走。通往马楚皮楚的印加古道全长只有33公里,但却不断地上上下下,难度大了不少,普通游客要走4天3夜,但是一名脚夫在2004年举办的长跑比赛上只用了3个半小时就跑完了全程。
徒步的第一天相对容易,坡度变化不大,14点左右就到达了第一个营地。这里也是最后一个有村子的地方,村民们依然保持了印加人的传统,家家饲养着一大群美洲驼。它们的性格非常温顺,从来不叫。虽然每头美洲驼只能负重50公斤,而且走路速度也不快,但它们走起来很有秩序,不需要费心照料。
第二天早上7点出发,一路向上。这一天要从海拔3000米的营地一直爬到4200米的最高点,中间没有平地,再加上海拔的因素,对游客的体力是很大的考验。就连脚夫们都跑不动了,走一段就放下担子坐在路边岩石上喘气。上午10点半左右我爬到了制高点,克丘亚语把这里叫做“死妇人山口”,这倒不是性别歧视,而是因为这个山口从远处看像一个躺在地上的女性。
印第安山脉的气候变化非常迅速,刚一翻过山口,空气立刻就变得湿润起来,路边的植被也从低矮灌木变成了阔叶乔木,岩石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苔藓,五颜六色甚是好看。再走一段,居然出现了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树叶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座古堡,半圆形的围墙居高临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据说这也是宾根发现的,取名叫做Runkurakay。后人经过考证后认为,这就是当年印加古道上的一个“查斯基”驿馆。导游胡安妮塔告诉我,从这里开始,印加古道便全部是当年的样子,没有经过一丝一毫的修缮。仔细看,脚下的古道大约有2米多宽,石头阶梯依然完好无损,近悬崖处还修建了石墙,防止泥石流破坏道路。修建这样一条山道即使在今天也是一项大工程,很难想象印加人是如何在完全没有现代化设备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壮举的。
第二天的营地是秘鲁政府修建的,旁边有厕所,甚至还有一个洗冷水澡的浴室。脚夫为我们搭好了帐篷,又立刻动手做晚餐。他们居然带来了包括煤气罐在内的全套厨房用具,厨师多明戈继承了印加人耐心细致的特点,用一把菜刀将土豆切成半厘米见方的土豆丁,然后用文火慢慢熬成一锅土豆汤,一碗喝下去立刻感到浑身暖洋洋的,酸疼的双腿马上就恢复了元气。
像这样廉价而又豪华的徒步旅行,也只有在非洲或者秘鲁这样的发展中国家才有可能实现。
第三天依然是艰苦的一天,虽然从地图上看没爬多高,但一路上不断地上坡下坡,很是累人。尤其是下坡,全是石阶,对膝盖是个考验。幸好这段山路风景绝美,沿途植被丰富,鸟语花香,让人很容易忘记身上的疲劳。
导游胡安妮塔一路上一直说个不停,但她居然把阿塔华帕和华斯卡这两个印加历史上最重要的皇帝的名字搞反了,看来她上的那个旅游学校教学质量高不到哪儿去。
天快黑的时候才终于走到最后一个营地,距离马楚皮楚只有1小时的路程了。这里居然有个酒吧,依靠附近一个水电站提供的电力,为游客们提供7索尔(约合15元人民币)一瓶的冰镇秘鲁啤酒,以及很吵的美国摇滚乐。胡安妮塔告诉我,这个酒吧是一个意大利人开的,非常赚钱。同样,从库斯科开往马楚皮楚的火车是智利和澳大利亚人合伙经营的,甚至连承办徒步游的旅游公司大部分也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只有马楚皮楚是秘鲁的,其余的都不是。”她幽幽地说。
其实就连马楚皮楚本身也差点卖给了外国人。2000年,时任秘鲁总统的藤森决定将马楚皮楚拍卖,这个看似荒唐的决定终因来自国内外的压力太大而告吹,但后来的发展证明,游客口袋里的大部分钞票最终还是流进了外国投资者的腰包。
一夜无话。我们第二天早上5点出发,摸黑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后终于来到了“太阳门”(Sun Gate)。这是进入马楚皮楚的正门,石头城门依然完好无损。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看到马楚皮楚时的情景。那天早上下着小雨,每个人都是湿漉漉的。跨过太阳门的门槛,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峡谷,峡谷中间有座山,形状奇特,好似一只趴在地上的猎豹。半山腰有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山坡,山坡上隐约可见一排排房屋,宛若天使之城。这就是马楚皮楚——失落的印加古城,它像一个有一肚子心事的哑巴,安坐于山坡之上。
又走了半个小时,我终于来到它的近前。徒步游客比乘坐火车的游客早到,因此得以看到一个空无一人的马楚皮楚。它干净得太不真实了,原本覆盖着整个遗址的杂草树木全都被清除干净,房屋和街道完全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印加房屋的屋顶都是用杂草铺成的,早就被岁月消磨殆尽,因此所有的屋子都没了屋顶,只剩下石头垒成的围墙。房屋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狭长陡峭的石阶把它们连成一片,从远处看很像是孩子们搭建的积木。古城的两边是万丈深渊,一眼看不到底。几乎笔直的峭壁被印加人硬生生地开辟成梯田,每一级都有近10米高,看来在印加帝国,有恐高症的人连一个普通农民都当不了。
走进马楚皮楚,我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古代,拐角处随时可能走过来一个印加人。因为西班牙军队从来没有发现这里,所以城内的一切都保存得相当完好。低处是居民区,小径光滑平整,房屋干净整洁,清澈见底的溪水顺着印加人开凿的引水渠从屋子旁经过,似乎只要添一个灶台就可以住人了。往上走是宗教区,作为主体的太阳庙建在一个天然的巨石之上,一块祭祀用的大石头被一圈圆形石墙围在当中,祭祀石上有一道裂缝,是印加人测量太阳的标尺。石墙是用最精细的方法加工出来的,前面开了一扇梯形窗户,正对着北面的山谷。据说在冬至那天,从窗户射进来的太阳光线正好和祭祀石的裂缝重合,而夏至那天站在祭祀石上,刚好可以看到太阳从太阳门的门洞里冉冉升起。
另一个重要的祭祀场所被称为“三窗屋”,顾名思义,这间屋子有三个窗户,屋内有一座异常高大的祭祀台。考古学家认为这是印加人祭祀太阳神的地方,而太阳神是印加宗教里的造物主,理应享受最高的待遇。可惜的是,岁月在这间屋子里留下了痕迹,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头被地震震松了,露出了黑黢黢的裂缝。
“三窗屋”的旁边是一个露天祭台,祭台上放着一块打磨成长方形的石头,名叫Intihuatana,据说是印加人用来观天象的魔石。这块石头的一角有块磕痕,是一家广告公司在拍摄啤酒广告时不小心磕破的。这件事发生在藤森宣布拍卖马楚皮楚之后不久,在媒体的疯狂炒作下,此事迅速变成了秘鲁政府最难堪的丑闻,直接导致秘鲁政府被迫收回了拍卖的计划。
不过,马楚皮楚遭受的最严重的破坏发生在此事之前。古城中心有个小广场,广场的正中央原本有一块祭祀石。1978年,西班牙王室打算前来参观马楚皮楚,为了让直升机能够直接降落在废墟之上,秘鲁政府下令搬走了广场上的那块石头。虽然事后恢复了原位,但几年后秘鲁政府在马楚皮楚举行了一次南美国家首脑高峰会谈,再一次以同样的理由下令搬走了这块石头,结果搬运工人不小心把它摔成了几瓣,再也无法复原了。
这两件事如果发生在其他遗址上(比如圆明园),也许不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马楚皮楚之所以对任何破坏都非常敏感,主要原因在于这是一个500多年都没人来过的古城堡,它的来龙去脉至今仍然是个谜,任何细节都有可能揭示出它的秘密。
关于马楚皮楚的来历,一直存在很多假说。有人认为这是印加王帕查库泰克的行宫,因为这里非常隐秘,气候又好,适合度假。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帕查库泰克下令建立的“太阳女神庙”的所在地,里面住的都是准备奉献给太阳神的处女,因为古城附近发现的骸骨大部分都是女性。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印加帝国的粮食生产基地,因为这里只有200间房间,充其量只能住800多人,但根据附近的梯田面积推算,其粮食产量至少可以供养3000人,而附近又没有发现大的粮仓。不过,也有人认为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省会城市,所以印加历史文献中均没有提到过它的存在。
我们的导游胡安妮塔说,根据最新的研究,专家们认为这是印加帝国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校,有点类似于中国的黄埔军校。因为和其他印加城市相比,这里的宗教建筑比例很高,再加上此地风景优美,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这些特点都很适合在这里建造一个培养未来领导人的大学。
当然,上述猜测都只是假说,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答案。不管怎样,当西班牙人攻占库斯科的消息传来后,城里人显然慌了手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弃城而去,很多日常生活用品都没有带走。而这些人又很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然全都死亡,因此没有留下关于这座城池的任何消息。就这样,这座古城被世人遗忘了。
站在废墟前,我不禁想起了智利诗人聂鲁达1945年写的一首长诗——《马楚皮楚之巅》。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尾声
我在马楚皮楚逗留了大半天,这才依依不舍地下山,坐火车回到了库斯科。回城后已是夜里,广场上一群秘鲁人为游客们跳起了民族舞蹈,可惜观众并不多。一群身穿民族服装的印第安妇女抱着羊驼,争着让游客照相,并讨要小费。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在狭窄的石头马路上飞驰而过,车上印着南美人民的精神偶像切·格瓦拉的肖像画。导游告诉我,司机们的罢工取得了胜利,政府的罚款计划被迫取消了。
格瓦拉早在1952年第一次骑摩托车环游美洲时就曾经来过库斯科,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传统的印第安文化,这段经历为他日后成为革命者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那本《摩托日记》中写道:“(马楚皮楚)承载了一个自由的民族最后的记忆。”
不知是否有人问过他,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