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我不会再对不起你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谢大刚)

我曾经失去用我的母语去表达我的思想的能力。我甚至有时觉得用中文写文章是很可笑的事情,如果还有人愿意看,那不过是沾自己老外身份的光让他们好奇罢了。因为我是以色列人,我的母语是希伯来语。我长大的时候,就像每个人一样都会发现内心是能体会到很多不同的感情的。可当时“痛苦”、“喜悦”、“爱”、“孤单”、“绝望”、“渴望”、“恐惧”等都是几千里以外的一个国家的人所用的奇怪的词,跟我只在以色列本地跳动的心没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来到中国。我开始学中文,开始为中文疯狂,为中文睡不着觉。白日梦里看到自己跟别人用很流利的中文说话,这在当时是最不可思议而又最令我激动的幻想。我甚至开始用中文来想事情、来做梦、来感觉、来感动。这时候我刚才所说的一些词才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财产。当时在我学中文的那所成都的学校里,我是唯一的外国人,周围都是中国人。我所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统统都是中文。

我回以色列以后就发现一种很令人担心的现实。我发现用了几个月的中文来想事情以后,我的思维变得特别简单。当我有一种稍微复杂的心理感受或者想法,并且想把它们表达出来的时候,希伯来语已经不能为我服务了。我这时候只能很粗糙地弄出一个句子来把我的想法很模糊地说出来。曾经被人们看成是有点口才的我,如今只能很费劲地勉强地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简单的话。我当时就想,其实“母语”这个词是有本质的错误,不应该说“母语”。因为你做了再对不起她的事情,母亲决不会抛弃你。可是如果你在国外待得太久,一直说其他的语言,你回国以后往往会发现你的“母语”像吃醋的恋人一样不跟你玩了。

我发现这是一种我自己手足无措地要孤独面对的痛苦,是找不到能给我安慰和忠告的曾经有同感的朋友的痛苦。就仿佛你脑子里充满着感情和想法,可是表达能力根本赶不上、抓不住。因为没有被词语恰当地包装起来,这些更细微的感情会默默地死掉,留下来的是一种无奈、麻木的感觉。

在中国经常有人要跟我练英语,可是我一般会拒绝。不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无趣,而是因为再有趣他们的英文词汇量也只允许我们在一个特别窄的话题范围内徘徊。人所把握的词汇量决定了他思维的深度和“细度”。因此,当我跟我的母语疏远起来,而又跟我的“情语”尚未建立足够亲密的关系的时候,我只能进行一种粗暴原始、肤浅无趣的思考。

所以我决定,以后我要跟母语和好,只用母语来想事情。我与中文呢,就准备搞得如同火辣辣的一辈子的恋爱关系。可是毕竟母亲不能再忘记,不能再抛弃。■ 不会对不起母语

上一篇: 话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