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

作者:曾焱

(文 / 曾焱)

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0( 冰雪、萨米人和驯鹿,是拉普兰冬日的独特景象 )

拉普兰和萨米传说

跨过北纬66度,就是北极圈了。在拉普兰(Lapland)的圣诞老人村里,分界也就是一条简单的白线,上面写着“Arctic Circle”。

芬兰人会说,拉普兰的自然“用奇怪的符咒迷住了你”。冬季到这里,可以看到炫魅的北极光。北欧诸国关于北极光有各样传说,芬兰的传统是把它称为“狐狸之火”,因为古代芬兰人相信天空有一只狐狸,是它奔跑时扫起的雪花在月光反射下形成了北极光。在夏季,拉普兰有3周左右的极昼时间,不落的太阳是芬兰人最好的远足伴侣,人们尽情玩乐,睡觉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芬兰本来就是欧洲人口最稀少的三个国家之一,每平方公里17人的密度只比挪威和冰岛稍大,而据称是芬兰面积最大的北部拉普兰地区就更加清静,每平方公里仅两人。我们住在省会罗凡涅米附近的度假屋营地,上午9点左右驱车去一家驯鹿场,途中经过市区,也就看见两三路人,空荡的街道在低垂的云层下像布景板一样,极不真实。

7月是芬兰夏季最好的时间,在拉普兰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欣赏到午夜太阳,而最好一处是最北端的乌茨约基地区(Utsjoki),据说那里的太阳整整两个月不会落下地平线。很可惜,长途飞行后的疲惫让我们没能撑到午夜看太阳,不过晚上23点多睡下的时候天色明亮,第二天早晨4点醒来,林子里也明晃晃一片艳阳,无止境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1( 六七月是芬兰最好的夏日,人们喜欢在湖边的小屋享受户外活动和美食 )

去参观的萨米驯鹿场大约离市区半个小时,接待我们的詹尼(Janne)戴一副黑框眼镜,虽然他穿上了深蓝捆红彩花边的传统服装,看起来还是更像一个沉默的工程师。芬兰总共只有萨米和吉卜赛两个原住少数民族。和因纽特人一样,萨米(Sámi)也是欧洲最后的土著民族,大约有7.5万人,分散在挪威、瑞典、芬兰北部以及俄罗斯境内的克拉半岛,其中挪威和瑞典比较多,分别有4万和2万多人。芬兰的萨米现在大约还有6500人,大部分就住在北极圈内的拉普兰,这里是他们的传统生活地区:考古发掘证明,萨米人约在1万年前的冰河时期完结后就已迁徙到该处居住,一段时期曾占据过大部分芬兰土地,芬兰人移居过来后,才重新将他们挤回北极圈内。

萨米人饲养驯鹿的技巧很高,现在他们经营的驯鹿场大都成为拉普兰的传统游览项目。在北极中心及拉普兰省立博物馆,资料和图片介绍萨米人传统上以森林狩猎、荒原捕鱼和采集野果为生计,在和暖季节则贩卖肉类、皮衣与自家特制工艺品。但詹尼告诉我,他和家人不打猎,只是下河捕鱼。拉普兰有芬兰最长的凯米河(Kemi)流过,北面的托尔尼奥河(Tomiojoki)、西北角的穆奥尼奥河(Muniojoki)和拉普兰北部最大的伊纳里湖也都是芬兰垂钓和捕鱼的首选地。这里水域很少受到污染,能够捕获到的鱼类品种也很多,三文鱼、银线鱼、鳟鱼、白鱼等都很常见。芬兰的国鱼是鲈鱼,6、7月间最美味,但在拉普兰,最多的就是三文鱼了,用三文鱼块、新上市的马铃薯和香料一起煮成浓汤,是芬兰做法最传统的一道鱼汤。

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2( 8月,芬兰森林里的野生浆果成熟了 )

詹尼说,拉普兰每年3月还会举办一年一度的传统民间节日——赛鹿节,地点就在伊纳里湖的冰面上。整个节日期间,“驯鹿王之赛”是最精彩的赛事,参赛者要驾驶未经过训练的驯鹿跑2公里,据他说强健的驯鹿比马还快,不过只有经验非常丰富的萨米人才能把全程跑完。

《卡勒瓦拉》的世界

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3( 冬天的拉普兰可以看到梦幻般的北极光 )

赫尔辛基市中心有一家Klaus K设计酒店,4个不同的客房设计主题,对应着芬兰民族史诗《卡勒瓦拉》(Kalevala)所描述的4种氛围:神秘,热情,欲望和妒忌。走在酒店过道上,脚下地毯交错编进了一行行芬兰语的《卡勒瓦拉》诗句,我们就像行走于千古字谜。

民谣和传说,在芬兰人的历史和生活中拥有难以置信的神圣地位,尤其是史诗《卡勒瓦拉》,在芬兰它就等同于英国的《亚瑟王》、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成为一种民族文化象征。它对19世纪以来芬兰人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又绝非普通意义上的文化传承,那是一种近于虔诚的信仰和灵魂的皈依,单纯又直接。短短3天,我们已经看到它如同现代芬兰文化的母体,从绘画、音乐到芬兰设计,任何领域都找得到直接取自这首史诗的意象、人物或它所描绘的风景。2009年是《卡勒瓦拉》160周年纪念,我们在赫尔辛基那两天,住处临近阿黛侬美术馆,里面的最新展览就是以《卡勒瓦拉》为主题,包括19世纪名画家阿克塞利·加伦-卡莱拉(Akseli Gallen-Kallela)依据史诗绘制的民族圣像,也有现当代艺术家以《卡勒瓦拉》为灵感的大量创作。芬兰还有一个著名的珠宝设计品牌就叫“卡勒瓦拉”,每件首饰包含一个在史诗里被吟唱过的历史主题。

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4( 著名的萨翁林纳歌剧节每年六七月份在这座古堡里举行 )

这部史诗出现的时间其实比较晚,大约在19世纪后期芬兰归属俄罗斯统治期间。赫尔辛基大学历史学系主任亨里克·梅南戴尔教授指出,此时民族主义者的芬兰化理想开始萌生,知识阶层推动着一场民族艺术复兴运动,这些为芬兰在走向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提供了一个坚固的意识形态基础,那就是民族意识,几乎所有芬兰的传世叙事作品都和国家与民族的独立相联系。

从历史和地理位置上,芬兰一直处在瑞典王国和沙俄帝国的对峙中。12世纪以前,芬兰一直是一个宗教和政治上都比较闭塞的国家,罗马帝国从未把这块欧洲最北部地区画进版图,基督教也直到10世纪才随着瑞典王国势力向东侵入而传入芬兰。在此之前,文献史料关于芬兰的记载相当少,芬兰人似乎没有参与任何贸易、侵袭以及北欧维京海盗的活动,过着狩猎、采集和农耕生活。从12世纪开始,芬兰在瑞典王国统治下长达600年。15世纪沙俄开始扩张后,瑞典和沙俄以芬兰为堡垒争斗了300多年。1808年瑞俄战争后,战败的瑞典于1809年将芬兰割让给俄国,直到1917年芬兰取得独立。在19世纪初,俄罗斯并未统一,还是一个由沙皇控制的很多小国家的拼合,芬兰作为自治大公国可以拥有自己的政府和议会,也保留了路德教和瑞典式的社会体系和行政文化。在芬兰南面和西面的沿海地区,今天仍有占总人口6%的以瑞典语为母语的芬兰人。就这样,在西欧和东欧文化的两面影响下,芬兰人缺乏自我身份认同的民族悲情在19世纪进入了爆发期。

在古老传说中穿行芬兰5( 16世纪建造的奥拉维古堡外景 )

在赫尔辛基市看到一座雕像,就是将史诗整理出版的芬兰民族主义先驱者埃利阿斯·勒恩罗特(Elias Lonnrot),他是医学博士,也是民俗学者,先后11次远行,收集古代芬兰和卡累利阿(Karelia)地区的传说、抒情诗、挽歌与谚语。埃利阿斯将6.5万多行收集来的诗句汇合整理,编写了这部源于虚拟的史前英雄叙事史诗《卡勒瓦拉》,出版后获得巨大成功。诗中主人公威纳莫伊宁(Vainamoinen)是一位年长的行吟诗人,他拥有萨满(法师)的魔力,可以在对决中用弹琴和吟唱来催眠敌人使之陷入沼泽,这些情节后来也启发了英国作家J.R.R.托尔金写作《指环王》的灵感。威纳莫伊宁的“武器”是一把用梭鱼颚骨做的五弦琴“康特勒”(Kantele),“康特勒”也就成为最具芬兰民族象征的古乐器。10年前《卡勒瓦拉》150周年纪念时,“康特勒”进入芬兰小学音乐课,经过10年普及,这种古琴在芬兰已经变成有生命的文物。

当民族浪漫主义精神在19世纪后期传入芬兰,爱国主义和自然关系结合了。以卡莱拉、西贝柳斯等为先驱的艺术家以个体创作来对抗国家被沙俄化,他们从身边的山区、森林和湖泊吸取创作灵感,尤其是卡累利阿东部地区以及芬兰的东北部景色,成了给予芬兰人归属感的一种国家象征。湖边的红色小木屋,人们在自家院子里随意的生活场景,农民耕种森林燃烧后的空地,这些都是画家倾心去描绘的对象。19世纪的芬兰画家大多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学习,早期最著名的画家是罗伯特·威廉·埃柯曼,他被称为“芬兰绘画之父”。到19世纪后期,女画家什耶夫贝克、芬兰民族艺术复兴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卡莱拉和艾伯特·埃德尔费尔特共同发展出典型芬兰绘画风格。卡莱拉的工作室建在湖畔,是19世纪芬兰文化人经常聚会的地方,现在建成了博物馆。卡莱拉和埃德尔费尔特曾经身穿毛皮大衣,冒酷寒登上卡累利阿的科利山顶去描绘芬兰冬天景色,我们看到的这张黑白照片被作为珍贵历史资料留存,是那个时代芬兰艺术家强烈民族意识的象征。卡莱拉的油画《卡勒瓦拉》就像是芬兰的精神图腾,复制品在美术馆、宾馆、咖啡馆里常能见到。这幅作品1900年曾在巴黎世博会上展出,画中场景虽然取自史诗描绘的神话场面,芬兰人却更愿意把画中的波赫亚巫婆比喻为当年俄国对芬兰产生的威胁。

奥拉维古堡和萨翁林纳歌剧节

芬兰有18万个湖泊,17万座岛屿,森林覆盖率欧洲最高,很多城市就像船一样漂浮在湖岛和森林之间。从赫尔辛基驱车去萨翁林纳,前半段路一直在白桦和白杨林中穿行,等到接近萨翁林纳的时候,就是在湖区特色的“蛇形丘”水堤上了。

萨翁林纳由塞马湖上的一群小岛屿组成,将近一半的地方被湖水覆盖。作为瑞典王国治下的领地,这座城市所处的地理位置在中世纪瑞典和俄国的对抗中具有重要价值。当沙俄帝国开始扩张领土的时候,1475年以挪威圣人奥拉维名字命名的奥拉维城堡(Olavinlinna)在芬兰东部塞马湖上建成,瑞典国王期待用它来阻挡对手。最初建城堡的小岛就在瑞典与俄罗斯的边界上,几个世纪里边界线不断变更,现在的城堡离俄罗斯已经很远了。奥拉维堡垒在古代是芬兰的国家象征之一,现在则是北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中世纪古堡,也是每年七八月间萨翁林纳歌剧节举办的地方。

如果和需要提前8年订票的德国拜罗伊特瓦格纳歌剧节相比,萨翁林纳歌剧节的名声似乎没有那么大。不过能够坐在一座15世纪古堡里面观看歌剧,这是萨翁林纳歌剧节区别于德国和意大利等地歌剧节的吸引力。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音乐活动和文学、绘画一样,总是明确地代表了芬兰历史环境下的“民族课题”,赫尔辛基大学历史学教授劳拉·科尔贝说,芬兰人视“桑拿、坚韧和西贝柳斯”为民族的组合象征。作曲家西贝柳斯的民族浪漫主义风格也源自史诗《卡勒瓦拉》,对芬兰音乐创作的巨大影响一直持续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萨翁林纳歌剧节的诞生也是如此,1912年就在这种复兴民族文化的背景下开始,首届歌剧节的4场剧目全部是芬兰歌剧。1967年,在被“一战”、俄国十月革命以及30年代芬兰内战中断半个世纪后,萨翁林纳歌剧节重新开始,它逐渐变成了一个国际性的活动,邀请各国指挥家、导演和演员参与,演出季从一周延续到一个月,每年吸引近6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歌剧迷。我们白天参观了古堡,晚上又去看了一场《蝴蝶夫人》。沿着湖中长堤在暮色中再次进入古堡,当音乐缓缓响起,感觉这是和白天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和我们同行的一个朋友旁边坐了一对老人,来自德国,他们说每年夏季都来歌剧节,今年已经看过3场。

从萨翁林纳返回赫尔辛基的路上,我们在雅尔韦西丹(Jarvisydan)度假村歇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像那些出来野营的芬兰人一样,在湖上划船晒太阳,又跟随当地人进林子采摘了一回蓝莓。将刚从森林里采来的新鲜蓝莓用糖和牛奶拌在一起,这是芬兰一道传统的夏季甜食。每年8月,芬兰森林里的许多野生浆果开始成熟,蓝莓、黄莓、红莓、野草莓等10多个品种都进入采摘季。按照芬兰制定的法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采摘这些天然资源,芬兰家庭就在这个时节忙着把它们制成糕点甜饼或者果酱,有时候还要举办采摘比赛,让人们在树林中尽情娱乐。我们去的时候没到8月,蓝莓浆果还小,但品尝起来已经很甜美了。

童话小镇的“贪睡者之日”

也许是自然环境和生活都太宁静了,芬兰人喜欢为自己找很多过节的乐子。比如他们刚刚过去的6月“仲夏节”,庆祝全年最长光照期让万物生气重现。在芬兰传统中,仲夏前夜一直有着神秘的特性,所以仲夏节也是除圣诞和新年之外最盛大的芬兰传统节日。人们会制作各种与符咒、魔力相关的物品,其中许多都与爱情有关,在赫尔辛基的伴侣岛(Seurasaari)上,一场传统婚礼就是每年仲夏节最浪漫的仪式。

7月25日,我们到了西南部小镇纳坦利(Naantali),第二天就赶上一个从中世纪延续下来的古老民俗节日——芬兰贪睡者之日。刚听当地人介绍的时候,以为是可以大睡特睡的一天,没想到正好相反,每年7月25日芬兰人要把家中起床最晚的那一个人用水泼醒。这本是来自宗教的纪念日,传说古代有7位使徒为了躲避罗马君王暴政,在7月25日这天躲进了洞穴,一睡下就过去了200年。故事随基督教传入芬兰后,芬兰人就相信如果有人在这一天起晚了将会百年不醒,所以要早早将家人唤起。

纳坦利小镇离旧都图尔库只有17公里,是全芬兰把“贪睡者之日”过得最隆重最搞笑的地方。这一天清晨7点,人们会推选一个执行者,把事先选定的、当地有代表性的某公众人物从床上裹起来,丢进镇上的湖里。谁有幸成为“年度贪睡者”是保密的,到了这一天,小镇附近居民都会大早爬起来,跑去看那个从湖里狼狈爬上岸的人到底是谁,然后集体狂欢。从往年记录看,被丢进湖里的多是当地名流,比如图尔库大学的校长、小镇的最高行政长官,几年前他们还把女总统塔里娅·哈洛宁(Tarja Halonen)的丈夫丢进去一次,因为芬兰总统的传统避暑地库尔塔朗塔花园(Kultaranta Garden)就在小镇近旁。

芬兰语里有个词叫“Sisu”,这是很难用其他语言来翻译的词语,芬兰人喜欢用它来形容自己的民族性格,走在赫尔辛基街道上,也能看到它出现在路边涂鸦里或某个大幅广告牌上。问过芬兰人,“Sisu”的主要意思,大概就是不同寻常的坚韧和耐性,以及芬兰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谈的品质。有了短信后,芬兰成了最喜欢用短信来进行日常沟通的国家,2006年世界上第一部短信体小说也是芬兰人写的,全书只用了1000条短信来推进情节。这么多浪漫又古怪的节日,就是芬兰人对“Sisu”的补偿吧。■

(本文图片由VisitFinland提供) 芬兰拉普兰传说芬兰人卡勒瓦拉萨米古老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