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酒店和一个小镇

（文 / 李孟苏）

( 酒店的小庭院既开放又隐秘 )

Bardessono是杨特镇（Yountville）上一个知名的家族，酒店是这个家族的酒庄改建的。上世纪20年代，一对姓Bardessono的夫妻约翰和露西，带着兄弟，从意大利皮埃蒙特地区移民到了美国。来到杨特镇，他们发现这里像极了家乡，犯起思乡病，走不动了，便买下一块土地，定居下来。像那个年代的纳帕谷农民一样，Bardessono家族养育孩子，种胡桃、洋李、葡萄，养禽畜，猪可以做香肠，鸡蛋鸡肉是全家人的日常食物，喝不了的牛奶做奶酪，犁地当然靠马。女主人开辟了一个菜园，蔬菜长得真好，够全家一年从春天吃到冬天，镇上的人都叫它“露西的菜园”。

大萧条时期，约翰和露西的儿子斯蒂夫出生了。一年后，约翰去世，家里的生活陡然变得艰难。但在斯蒂夫的记忆里，妈妈露西的厨房仍然飘散着香甜的味道，乳白的蒸汽是那么温暖，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愿意到“露西的厨房”里来。76年过去，当年盖着厨房的地面变成美丽的庭院，那棵在夏天曾为斯蒂夫的房间带来阴凉的老橡树依然生机盎然，现在是酒店的迎宾树。

庭院里有一堵棕色石墙，一看就知它年头很久了。“它是我家酒窖残留的一堵墙，留下它是想让家族的历史与今天发生一点联系。”Bardessono家的儿子斯蒂夫给我讲完家族的故事，站到了墙壁前。没人知道酒窖建于何时，这块土地的主人换了很多茬儿，每一位主人都要翻修房子，却从未动过它。斯蒂夫却拆了它。上世纪末，他和弟弟年事已高，无力再经营葡萄园，只得做出改建旅馆的决定。旅馆项目一，可以顺利找到合作方，二，他们还能拥有部分房屋产权，毕竟这块土地对他们家族太重要了。

酒庄、酒店和杨特镇

Bardessono酒庄对于杨特镇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 酒店内的小庭院 )

杨特镇位于加州著名的葡萄酒产区纳帕谷，是纳帕县葡萄酒产业的发源地。1800年，盎格鲁-撒克逊人乔治·杨特发现了这片土地，栽下纳帕的第一株葡萄树，他去世后为纪念他小镇以他的姓氏为名。

Bardessono家的葡萄园是杨特镇上最后一块位于市区的农田——说市区都不合适，它其实就在镇中心，记录了杨特镇的农业史。居民们喜爱它，不管去橄榄球场、购物，还是去学校、镇政务委员会办公楼、图书馆，都要路过葡萄园，视线穿过葡萄园便看见阳光越过东边的“牡鹿奔腾山”。

( 酒窖拆下来的石材做成雕塑装饰了酒店庭院 )

斯蒂夫当了一辈子农民，曾担任纳帕县农业委员会的委员。他坚持开发酒庄的同时必须考虑葡萄园和杨特镇的历史文化。镇长辛西娅·索瑟曼（Cynthia Saucerman）是个气质亲和的中年女士，她对我回忆说，酒庄改建项目仅讨论就用了8年。她当时在镇政务委员会任职，每天上班就是看这些方案，看了8年。居民们习惯了一座葡萄园里有一栋房子，想象不出如果发生变化会怎样。他们每天都有新问题：旅馆建成会不会产生交通堵塞和噪声？会不会破坏环境？太阳能电池板是不是太丑陋？田园牧歌的风景还会存在吗？客人的车停在哪儿？居民们还能如常遛狗吗？发洪水如何泄洪？

杨特镇只有3200位居民，小，安静，是美国著名的生态旅游目的地和“北美最值得生活的小镇”，米其林星级餐厅就有6家。旅游和葡萄酒是小镇的经济支柱，索瑟曼镇长说，经过几十年发展，杨特镇的生态模式已经发展得很成熟，这就意味着小镇的规模不能再扩大。镇子里百年以上的老房子有近30座，对年轻的美国而言，非常难得。为了保持文化遗产和稳定的生态环境，镇政务委员会对新建筑持异常谨慎态度，决定Bardessono酒店竣工后几年内镇上将不再兴建任何新建筑。

( 杨特镇的老建筑保留得很好 )

在这样的背景里翻盖一座精品酒店，论证就要用8年，其他的难度可想而知。Bardessono兄弟小心翼翼选择了西雅图的开发商菲尔·舍本（Phil Sherburne）。

舍本对我说：“成年人分两种，麻烦制造者和麻烦解决者，我是后者。”他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后来改行当城市规划师，在欧美生态建筑业大名鼎鼎，有20多年的从业经验。他和斯蒂夫的成长环境并不同，但都热爱土地，理解并尊重农业文化。舍本自我介绍出生在俄勒冈州，父母经营一个奶牛场。15岁时，他父亲从谷仓顶摔下来，不治身亡，当时他正在挤奶。斯蒂夫找他，是看到他做的生态度假产品Decatur岛。岛上没有汽车，一切自给自足，自成小型生态系统有机循环。

( 客房里的卫生间有很好的视野 )

对酒店的论证，三方讨论了诸多细节，比如房子不允许高过2层，以免挡住远处的山脉；第一层只有1/3的屋顶上可以盖第二层房子，其余屋顶要空出来，形成视觉走廊，让居民可以毫无障碍地欣赏远山。还有，为了保留部分记忆，在酒店的边界上要栽种葡萄藤做篱笆。

无害于环境和文化

与舍本合作的是西雅图建筑师事务所WATG的设计师罗恩·米切尔（Ron Mitchell）。此人低调，不喜欢在设计中突出自负情怀。他认为小型建筑反倒更能寄托建筑师对环境的友善之情，因此他在6英亩大的地块上只安排了62套客房，按酒店业的标准，它真够小的。

我没有见到米切尔，舍本告诉我，他们有共同的思路——不能把纳帕谷变成法国南部，或给它染上托斯卡纳风情；纳帕谷乃至整个加州，普罗旺斯调调的别墅群或山寨版的安塔露西亚度假村太泛滥了。听到这儿，我忍不住乐了，原来凭空建起一座异国情调的房子，并不只是流行在中国的风气。

“加州产酒区不乏炫耀张扬的酒庄，我们希望自己的项目能做得聪明些。它看上去应该没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像在此地已经存在了若干年。它的对面是小学校和市政厅，旁边是社区活动中心和图书馆，都是老建筑，我们的酒店要尊重本地历史，为它的农业文化骄傲，所以我们要给它塑造出一种根本的、诚恳的风格。”米切尔和舍本用平屋顶房子，黑框的窗户，生锈的金属，回收的树木、石头、泥土，塑造出了根本和诚恳。酒店入口的碑，是挖地基时挖出来的土方夯实而成的土碑。庭院里，散落着石柱，如同英国的史前石柱，乃酒店的标志性装饰。斯蒂夫深情怀念的酒窖，用当地出产的石材“石灰华”建成，翻建时把石块切割成石片，贴在公共空间的内外墙壁上。

米切尔设计了4个没有封闭的院落，每个院落里有三两栋小楼、十来套客房，既开放又隐秘，走进院子似乎进入了房间，可分明又在室外。为了向客人强调可以隐秘地接近大自然，他给每套客房用木板围出私人小院，装上露天沐浴，客人躺在浴缸里悠悠然可见夕阳落下马雅卡玛山。

庭院的地面、道路由石块拼出，石块间隙填上沙子，沙子渗水性强，吸收了路面的雨水，防止路滑。各条甬道呈流线型排列，有的路旁竖起一人多高的木板墙，正好挡住向内窥视的视线，又没高到压抑的程度。这些木板是拆房屋、船只时废弃的木料，通常情况下它们的命运是被切碎成木屑，甚至粉碎为锯屑。

酒店改建的基调是“变废为宝”：酿酒桶拆散的木块做天花板、门；接待厅的大门、地板用了果园里死去的栗子树；旧金山海边打捞上的浮木做餐桌，其中一张桌面用两块木板拼成，木板不一样长，一头就那么参差着。厨房里也什么都没浪费，丢弃的食物被送进一个密闭的大容器，生物过滤净化系统启动，食物残渣转化成肥料，撒进“露西的菜园”里。“食物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他说。舍本辟了两块菜地，种植有机蔬菜供客人食用。

Bardessono酒店正在申请LEED白金奖的认证，其中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是酒店充分有效地使用了清洁能源。从字面意义上说，清洁资源对环境的意义远远“深于”用废木料铺地板或墙壁。在这前葡萄园的地下，垂直钻了82个300英尺深的洞，构建了一个地热系统，为客房、水疗中心提供暖气、冷气和热水。平屋顶上铺的940块太阳能电池板，供应了酒店所需的一半电能。

纳帕谷充沛的阳光是最自然的光源。餐厅朝南的墙壁高10英尺，屋檐向外伸出5英尺，光线充沛的同时又不那么刺眼，从采光角度看，室内室外都很舒适。客房的浴室都开了天窗，照明用天光。客房内安装了运动传感器控制灯光的强弱，客人离开房间，运动传感器便关掉电灯、壁炉，放下百叶窗。威尼斯风格的百叶窗用金属制作，遮光，保暖隔热，自动开关还可以调节叶片的角度和开合的高度。夏天，室内的温度达到37摄氏度，空调自动开启。

房间内部，有与自然环保对应的装饰哲学。酒店里见不到一块地毯，全部铺竹地板。负责室内装饰的设计师玛塔·萨拉斯-珀拉斯（Marta Salas-Porras）特意在接待厅的墙壁上“开辟”出一个空中花园。她把生锈的钢片贴在墙上，钢片上横向长出植物，营造出一个小尺寸的花园，仿佛一件有生命的艺术品。萨拉斯-珀拉斯对我说：“新生命在老化的元素上滋长出来，世界的二元性就体现出来了。这些绿色的叶子藤蔓，是在歌唱生命的更替轮回。”

酒店里看不到奢华元素。木器是请当地艺术家们制作的，他们绝大多数没有名气。萨拉斯-珀拉斯找来附近马林县的木匠、雕刻家谢弗利（Evan Shively），给旅馆打了全部木工活，书桌、餐桌、地板、门、天花板，护壁板。谢弗利用的都是方圆百里之内的木材，胡桃木、大果柏木、加州月桂树等等，尤其钟情带树疤的木板。树疤是最天然的图案，装饰性极强。

客房里，墙壁、软装饰全部浅色调，装饰画采用超大幅的风景摄影。它们是摄影记者科林·芬利（Colin Finlay）的作品，有空中俯拍的葡萄园、树桩截面上的年轮，均为纳帕谷的风光片断，为的是让客人产生错觉，似乎他们置身于周边自然的环境中。冰箱内为客人准备的饮用水，不是成品瓶装水，是酒店为客人调制的，装在厚玻璃瓶里，里面泡有薄荷叶、带皮的橙子瓣，瓶口再用金属盖封好，怀旧效果也能达到白金级，当然它符合可回收再利用的原则。

酒店今年2月开业，吸引了诸多绿色专家从美国各地专程前来参观，一些大公司比如丰田汽车，也把他们的绿色会议选在这里举办。这立刻给杨特镇带来了回报。杨特镇多了一块绿色空间，镇长表示他们将把杨特镇作为“LEED白金奖旅游目的地”来整体推广，打造“绿色加州小镇”的范本。舍本再一次证明了环保不是大投入低回报的事业。■ 一个葡萄酒店一座斯蒂夫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