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赵文瑄

（文 / 孟静）

( 电视剧《大屋里的丫鬟》 )

我看到的他，在苏州留园拍戏，三宅一生的宽衫广袖，房间里满满的书，随手抽出两本他小时常诵的《国学概要》。每部戏的每页剧本他都自己重抄一遍，抄在定制的“无印良品”古雅本子上，竖排繁体，骨架停匀的楷书，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他得意地指给我看，原来偶有的错字都被他画成一个美而怪的生僻字，在字丛间探头探脑。

周围人称他为赵老师，但说不了几句话，你再没法这么张口称呼，你以为他是张易之，其实他是周伯通。赵文瑄生活在没有时间的异次元空间，走路时他的脚跟都在跳跃，献宝似地把他的好东西拿出来一起分享，美滋滋地等你夸奖。“我就要每次出来都颠覆他们对我的印象。”他带点促狭地说，“喜欢我的人多了，我不可能一一去满足你的需求，不可能在生活中对你耳鬓厮磨，和你暗通款曲，满足你对长相守的渴望和你对谦谦君子的意淫。”讲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父亲·李安

眷村是台湾地区一个特殊的地方，集中了来自大陆的军官和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另一个代号是“外省人”。赵文瑄的爸爸是山东莱阳人，黄埔17期毕业生，政治系教授，中校。“在我爸爸有能力的时候，就马上搬出眷村了，怕我们受到不好的影响。而且他也不喜欢眷村的阶级感，军人住在一起，有军衔的高低，但孩子是平等的，他不希望我们受到势利的影响。再说他是学政治的，比较有政治远见，他反对那种‘反攻大陆’之类的空话，决定在台湾扎根。所以在台湾本省的环境里，我从小就跟台湾本土的孩子玩在一起，从小就讲闽南话，跟他们打成一片。我爸爸有钱就在台湾买房子买地，他的同事就说：‘这破地方，又是地震又发大水，回到老家，两条街都是我们的。’但我爸爸就是踏踏实实的人。”

“我爸爸是个很古板的人，很保守，很方正，做事情一定有个依据，有个来龙去脉，要做个正人君子，对自己要有约束。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这样的人。”从炮弹坑里爬出来的赵爸爸饭前必给赵文瑄和哥哥讲解《论语》，少年时家里的气氛相当压抑。

( 电影《夜·明》剧照 )

爸爸的高中老师被指认为“匪谍”，受到牵连，而这个老师后来又被李安做校长的父亲聘任，这也算是冥冥中的巧合。赵爸爸敦促赵文瑄选修理工科，他的志向在外语，“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合适的位置，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和父亲较劲，考上当时薪水是职员5倍的“空少”，准备攒钱出国读书。

看到李安的第一部电影《推手》，赵文瑄说：“他透露出的那种意在言外的讯息，特别强烈，强烈到我想去演他的电影，这是一种必然吧。当了演员之后，最大的烦恼就是被人误解，大家喜欢贬低你的意图，贬低你的思考，最讨厌的就是说我开发大陆市场，进军大陆来赚人民币。谁会把人民币一把抛出去让你赚啊，肯定你要让人觉得花的每一分钱都值得。还有人说我是为了当明星去毛遂自荐，所以去找李安，这不是我当时的心态。”

( 电视剧《她从海上来》剧照 )

他的心态就是想有份参与李安的制作，从没想过以演员为职业。看到报纸上的广告，赵文瑄莽撞地打电话到电影公司，把证件照寄给老板徐立功。徐迅速招李安过来同看，原本李安需要一个有经验的男主角，赵文瑄却是一张白纸，一心只想玩。“李安就很担心，但他也不会发火，就是看透了你的那种感觉，圣人一般的，你的想法逃不过他的判断。他说，你要把这部电影当成起点，一路拍下去，这部电影你才能演得好，如果你把这部电影当成玩，那你肯定演不好。当时他讲这些话我听不懂，演了这些年我才明白。李安为了鼓励我，说：‘你看你英文那么好，外形也好，气质也好，在国际上又是个尊龙，这部戏你就好好演，我保证你就像当初的林青霞一样，会一炮而红。’李安当时刚拍了《推手》，除了台湾的知识界对他完全认可外，一般的百姓对他不是特别了解。”

赵文瑄可没有被大导演欣赏的喜悦，反而觉得很好笑：“我想起《超人》第一集，女记者从帝国大厦掉下来被超人接住。超人说，我接住你。女记者惊魂未定，那谁接住你？我就这么想的：你让我一炮而红？那谁让你一炮而红？”

( 电视剧《大明宫词》剧照 )

赵文瑄这张白纸让李安很挠头，眼神、发声、形体全要从头教，何况《喜宴》那个角色那样复杂：既要面对父母传宗接代的眼神，又要不负同志男友的柔情似水，还在糊涂中和假新娘假戏真做。但有些东西是天生教不来的，“导演之所以成为导演，他们有种对人的直觉”。赵文瑄和李安最相通的地方就是对父权的认知，他们同样拥有一个严父。有一幕郎雄扮演的父亲在睡觉，遮掩不住的老态，儿子以为父亲死了，探他鼻息。平时嘻嘻哈哈的赵文瑄根本无法入戏，李安把他叫到一边，很轻很轻地说：“你对你爸爸还是有感情的嘛，对不对？”刹那间，赵文瑄觉得血涌上来了。“我对我爸爸也是那种觉得他很神秘，想接近他，但又觉得他接近不了，很想取悦他，用种种自我感觉很好的才艺，但他好像都很漠视这些东西。他挺讨厌小孩子得意忘形，因为他觉得这在社会上会遭到打压，容易受伤，是不好的行为。所以他一直把持着父子之间这种距离，直到后来他得了肺癌，我们才像朋友一样聊天，我说什么他都笑，他把父亲的东西全撤掉了，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让爸爸那么快乐。”

他讲起这故事还维持着笑的表情：“李安是一个令我佩服的、我愿意听他话的这么一个人。自从我爸爸过世后，他还真是我唯一害怕的人。他像这个领域的神一样，一方面是对他的敬畏，另一方面是他对你的关怀和亲密，他把握得太好了。我也不想测试那个度的边界在哪里。我不能造次，他常常在一种思考的状态，也许在想他下一个戏拍的东西，或者以前拍的东西，他想的东西太微妙太细腻了，所有东西都能为他所用，我们很麻木的地方，他随时都在感受、感受、感受……我觉得我的感受力已经够强了，我的感受是为了自娱，他是为了放进作品里面。”

到了《饮食男女》，赵文瑄的心态不再是玩，他对表演产生了敬畏感，他看了米高·肯恩写的书，讲到怎样在电影表演中找到自己的点。“表演就是在进入危险状态，因为你不知道你进入的这个状态是什么样子，跟你自己可能不大一样，一旦演出来就是星空交汇般美妙，可能性是无限的。在演戏的时候，这是瞬间的判断力。表演是多么神妙啊，是一个无边无际很大的一个学问。很多人以为表演很简单，其实表演是无涯的，你永远都可以进步，永远都可以吸收，它是无限的，它又是一种冒险。”有时无聊他会看电视剧，研究其他演员的表演，很多是业外人士并不熟悉的名字：任程伟、范伟、赵军、程煜。“程煜演得这么好，让人觉得可亲和幸福，而且那么轻松，他生活中有一种比设计更高明的精致在里面。赵军是很诚挚的，有人性的温暖在里面。”讲到这里，他恨恨地说：“我是被我的普通话毁了！多少年都没有人找我演农村戏。”他的手抄剧本上红圈密麻，“台湾人讲话是没有重音的，所以我要比大陆演员多花很多很多的功夫，大陆演员生来讲的就是戏剧语言，平常讲话就挺生动的”。

张爱玲

( 赵文瑄和捡到的流浪猫“丫丫” )

有一个人，他一提及只有三个字：爱死了。自从与张爱玲相遇，30年来，他恋着她长大。他第一次到大陆拍戏就是天山电影厂出品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关锦鹏看到《喜宴》找到他，“他说我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气质，电影中需要这种东西。振保这个人其实大家都厌恶，所以你必须有一种东西能让大家看下去，有一种复杂的感受”。

“我跟张爱玲的书特别有缘分。我以前讲话一讲就见到本质上，会让人感觉比较刻薄，张爱玲就是把事物的本质写出来，只是用比较幽默的方式去处理而已。我喜欢她，就是因为一种个性的相通，对事情认知的一种相通。张爱玲其实是在游戏人间，她很看得开，带着一种本质的、不留情的方式。你先不留情，你才能有情，我觉得张爱玲是个非常有情的作家。”讲述张爱玲生平的《她从海上来》聚集了一群爱张人士：《卧虎藏龙》的编剧王蕙玲、刘若英。筹拍的前两年，赵文瑄在徐立功家里看到剧本，如洪水决堤般倾吐了对张爱玲的种种思考，数说各个候选演员的利弊，徐立功开玩笑说：“干脆你来演张爱玲好了。”结论是由他演胡兰成。

他对张爱玲的研究能上“百家讲坛”，这是个刹不住的话题，以至于赵文瑄对胡兰成是爱恨交织又能体谅。“他跟张爱玲的关系，确实有一种父女关系的感觉，张爱玲可以在他那边任意地展现自己，不用担心他会用自己的尺子去量她的空间。后来她写胡兰成，就像我们对猫咪，或者父亲对女儿的包容。她对胡的气，是娇娇女对父亲的置气，带着稚气和韧劲。其实她在某方面还是小女孩，在胡兰成面前她变成个小女孩了，使性子使到底，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的父女关系。心态正常地说，胡兰成真是挺可爱的，一个活灵活现的、真的胡兰成，就是一个人，他有他的调皮、他的情欲、他的缺点、他的弱点，都在那儿了。”

在第一时间看完《小团圆》后，他说：“张的世界是个很大的网，读完之后我有种很朦胧的感觉，她急着把《小团圆》在台湾出版，受到宋淇阻挠，宋淇根本不理解她，说：‘你是明星，你是偶像，这对你的伤害太大了！’她永远在时代前面，这本书是为了解救胡兰成的，那时候胡兰成在台湾的地位挺尴尬，很多人觉得他很有才华，像朱天文那种‘文阀世家’，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是汉奸，德行有亏，以意识形态去套他。若干年后，这些意识形态都不存在了，胡兰成有着多大的魅力和学问系统，很迷人的。”

《小团圆》中描述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小孩，她拉着小孩的手无限延长，醒来后快乐了很久。“胡兰成回到台湾，位置这么尴尬，很多人怀疑他臭美，自抬身价写《民国女子》，其实张爱玲所有的形象都以另外的形式出现在他的小说里。他们的相处是真的，虽然各有不同的感受，通过一个多情男人曼妙的生花妙笔写出来，也有另外一种诗意，另外一种真实。张爱玲写出来是不带感情色彩的，酷、淡定，比较客观的一种感觉，其实她心里在想另外一回事。但我觉得张爱玲绝对不是出于恶意的。”赵文瑄说。

他把张爱玲设想得那么美好，就连她贫困的晚年，他也觉得另有一种自在。“这是她自己要的困窘，她随时可以脱离困窘。如果当时她回到台湾，那还得了啊，钞票要赚得砸死人，但她不愿意。她觉得有饭吃，能过隐居的生活，多好啊。张爱玲就是这个样子，很多人以为她很珍惜世俗间的东西，才没有咧。从小在爱的试验中长大，喜欢探测爱的深度和幅度，爱情让她建立起特别活跃的一个精神状态，而不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长相守，地老天荒，笑死人了。”他希望自己的晚年也像张爱玲一样，虽然他现在全国有十几处大房子，却在上海留了一所极小的公寓，准备一无所有时搬进去。“可能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吧，现代社会里没有战乱，没有太大的困境，只要你努力，不会有生活困境的。现实中虽然没有，但文学里面可以感受到很多东西来，比如《悲惨世界》，让人怆然，我不会制造一种二手的感情世界或者生活状态把自己扑进去装模作样，我很清醒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面。很难说我会不会像张爱玲一样物质困窘，虽然现在还不错，我很享受现在的东西，但我不留恋它。当我有一个最基本的生存基础时，我还是会快乐的。”

“古往今来第一大天才是弗洛伊德，张爱玲的人性本质也是欲望。”对于能从欲望解读一切的理论，赵文瑄都相当服气：“《沉香屑·第二炉香》就是专门讲性的，维多利亚时代无知女性对性的隔膜，那时写这东西挺大胆，我小时候根本看不懂，你必须有了解，你才能看到蛛丝马迹。她写得很隐讳，但主题是有关‘性’，所以张爱玲多超前啊。很多作家还停留在把这当成忌讳的东西，写表面的人生际遇，她已经写到人生际遇的造成都是因为性。真正伟大的文学家，像张爱玲，还有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欲望的色彩是很浓的。”

赵文瑄很大的乐事是浏览各类“名博”。“韩寒太‘牛’了，他眼里好干净，我很佩服他，因为我做不到。他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而且那么幽默，理直气壮，又那么好玩，你拿他没办法，‘你别在我面前装，我就能戳破’，该说的事情说出来，好多人不敢或者无力表达出来的东西。洪晃的东西很可口，文字处理活跃。有时也看宋祖德的博客文章，我的天哪，真是奇葩，太好玩了。他也有存在的价值，是娱乐世界里面不能抹杀的一个亮点，好像是他自己在玩耍，然后取笑自己的感觉。他写的东西谁会当回事啊，又装成很认真的样子，很好玩。”

他也喜欢逛天涯社区，前阵子有个帖子“八”他，他去互动得不亦乐乎。“‘天涯’很多都是明白人，不明白的在那儿活不下去的。很知道演员跟‘粉丝’的关系，知道这个分寸，他们会跟你保持距离，而且这种距离是一种尊重。”赵文瑄满嘴的网络名词能让外行人崩溃——正太、耽美、酵母……经纪人底哥说：“反正我也不懂他在讲什么。”除非遇到同好，才会有对暗号般的心到神知。

他认为对偶像就是默默支持好了，彼此要留有空间。“作为一个‘粉丝’，我接触过冯骥才，他一直在致力于文物保护的工作。”他一感动，就给冯的基金会捐了100万元。就像他每次演完孙中山，都要捐钱到宋庆龄基金会，最近的一次《夜·明》又捐了100万元。赵文瑄给出的理由很怪：“我要做些老了以后会后悔的事。”他狡黠地笑：“不过现在还没后悔。”

正式成为演员前，哥哥对他讲：“你千万不要受气，不要受委屈，这是你的底线。我信任你，你绝对不会做出什么事情让大家觉得你有气受，所以你要毫不犹豫地反击。”自始至终，他都以此为准则。“我到现在还没怎么受过气，因为女演员和男演员合作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阴阳和谐的，而且女人天生比较会演戏，这方面我可能比较女性一点，看到台词我马上就进入戏剧情景了，只是熟不熟练而已。如果演员间没有默契，以我的个性是根本演不下去的。”

当年拍《喜宴》的时候，还没开演，在排练过程中有时候他会诉苦：“演戏真的好难。”李安说：“你讲话又快，又尖，中间还有跳跃，一定要改变这种讲话习惯。明星要有明星的样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面对媒体，面对公众，你一定要有沉稳的状态，这样唧唧喳喳是不行的。”他不是刻意改变，而是慢慢变化的。“如果你不改变，在这个环境里就会吃亏，会不顺，那么慢慢的你就会有变化，我没有强迫自己去改。以前我面对的都是认识的人，进娱乐圈后接触的很多都是不认识的人，包括剧组、媒体，你的真性情就不能那么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所以慢慢我会有变化。我认识的男导演都有女人的细腻，女导演都有男人的威信，这绝对是必要的，要不然他们会在导演的路途上被刷下来的。李安是很细腻，很温暖，表现人性的导演，他是真正的好的中国文化的产物。中国文化有不好的，有些坏的东西也许在我们的性格基因里就有了，孔子多少年前就已经看出来了，他说的都是让人和谐相处的规范，其实道理挺简单的。我觉得我这种人就是和谐社会里面的一分子，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的话，这个社会必定很和谐。”他的下一个角色就是孔子。

很多年前，赵文瑄的空姐同事为他总结了两条特性：不势利，很“三八”。他喜欢猫却不在乎品种，每只都是片场捡到的流浪猫。看到它们他就眉开眼笑，烦啊累啊全忘记。最小的猫是上部戏收留的，赵文瑄和经纪人帮它捉了100多只虱子。“我只是想喂点食给它，但它那么可怜，即使它有妈妈，也是不负责任的妈妈。”这4只猫使着俄罗斯松香味的猫砂，吃的是台湾空运来的猫罐头，有专用饮水器具。

如果以动物做比，他实在很像猫。强烈的自我意识，自得其乐，具有优雅、敏捷的美感。“年龄在我心目中好像不存在，我会意识到我身体上的变化，眼睛花啦，膝盖‘咯啦’一声，能感觉到身体在变老，但心情上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判断力增强了，社会地位也有了，但我没有感觉到苍老的、暮年的感觉。我的人生还没有出现‘危机’这两个字，每天醒来我就想，要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天。我要快乐，要带给我周围的人快乐和刺激感，这是我活着的目的。我喜欢看到别人快乐，如果我超级有钱，那我要做好多事情，现在我尽可能地影响周围的人，希望我能给他们带来快乐。”■

（实习记者温馨对本文亦有贡献） 喜宴父亲多面张爱玲李安赵文瑄小团圆胡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