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仿倪云林山水》说起

明清以来，很多大画家都留有自题“仿倪云林山水”、“拟倪云林”的作品，比如明代的董其昌、蓝瑛、沈周，清代的王时敏、恽寿平等人，都有这类画作存世。“仿”并非仿制、伪作，只是表示自己喜爱并承袭了前人笔意。在拍卖场上，时常能见到款题“仿倪云林”的明清文人画，真假掺杂，真正著录可靠、递藏清晰的名家仿倪山水并不容易见到。

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在他的《画禅室随笔·画源》中，对中国文人画的起承有过比较清晰的讲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家’黄子久、王叔明、倪云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可见文人画风始于唐代诗人王维，在五代、北宋确立笔意，到“元四家”时期风格成熟，明代成为画坛主流。文中提到的倪云镇就是倪云林，名瓒，字云镇。与同列“元四家”的王蒙的细密山水相比，倪云林的山林树木全用墨笔，不着一色，被后世形容为“逸笔草草”、“若淡若疏”，是明清士人眼中最能代表“隐逸山水”的文人画风骨。历史上对倪云林的记载无不说他清高至极，关于他的洁癖，更是有很多真真假假的故事流传。他的画清淡高远，后来连钤印也视为多余，因为印是朱色。他也不屑于画人物，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六君子图》，画的是松、柏、樟、楠、槐、榆。传世的倪云林画作，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枫落吴江图》、《容膝斋图》、《江亭山色图》、《雨后空林图》、《松林亭子图》、《江岸望山图》；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虞山林壑图》、《秋林野兴图》；上海博物馆除《六君子图》，还有《渔庄秋霁图》、《溪山图》。

今年春季拍卖期间，一幅“八大山人”的《仿倪云林山水》以8400万元高价改写中国绘画的新世界纪录，也成了今年古代书画拍卖的一个话题。认同这幅八大山人《仿倪云林山水》价值的专家，以北京故宫古书画部副主任金运昌为代表，重要依据之一在于著录：此画被历年出版的各种八大山人画集收入，一些研究八大山人的论著中都有提及，是被人们所熟知的八大山人作品之一。据目前可查的资料，与八大山人有关的出版物几乎都收入过这幅画作，像1964年有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李雪曼博士（Sherman Lee）的《中国山水画》，1986年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的《文人画粹编》，90年代后陆续出版的八大山人全集、画集、编年集等也都有著录。而如此高价产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递藏记录——此画曾被海外华人收藏家王方宇、王己千先后收藏。

王己千（1907～2003）和王方宇（1913～1997），都是20世纪40年代后期从大陆迁居海外的那批收藏家、古董商中的代表人物。在美国，他们和翁同的六世孙翁万戈齐名，被称为“三大华裔收藏家”，身边聚集了一个高层次的收藏圈。有一种说法是，王己千收藏了最多最好的元人倪云林画作，王方宇以清初八大山人书画收藏和研究出名，而翁家除世代藏书富甲一方，在古代绘画上尤以收藏明末陈老莲的画作高过他人。

王己千又名王季迁，是整个20世纪最重要的中国画私人收藏家之一。他出生于苏州世家，以明代尚书王鏊第14代嫡孙的身份，从少年时就往来名流，曾拜师苏州大收藏家、画家顾麟士，在上海读大学时，又和徐邦达一起从吴湖帆先生学画。到1947年赴美国前，他早已经是上海一带收藏界的名人，走时带走了大批珍藏。在纽约50多年的积累后，他家藏历代书画大家真迹，不仅涵盖明、清，宋、元的一些名迹也大都在他手中。王己千的收藏中有不少传世孤品，如北宋宗教人物画家武宗元的白描绢本《朝元仙仗图》，是他50年代在纽约从犹太古董商人手中购藏的国宝级文物。长卷将近6米，描绘道教传说中东华天帝君、南极天帝君与侍仪、仪仗、乐队等87位神仙同去朝谒教主老子玄元庙的情景。王己千曾经两次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价出让藏品，1973年是25件宋元字画，1999年又是12件宋元画，大都会博物馆最后以王己千的名字命名了亚洲馆的一间展厅。在他1999年出让的藏品中有一幅五代董源的《溪岸图》，博物馆的中国绘画专家认为可以列于中国早期绘画的三大名作，另两件都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分别是北宋范宽的《山行旅图》和郭熙的《早春图》。1999年，已经90岁的王己千仍在补充他的收藏，纽约佳士得拍卖北宋画家郭熙的《秋山行旅图》，他以143.25万美元买下。在王己千二次出让藏品之前，北京故宫博物院也曾有意收购，让国宝回流，但因为他开价过高而没有谈妥。对此王世襄先生在他的文章《著名收藏家兼画家王季迁先生》中也有提及：“《朝元仙杖图》他收藏了多年，一直在待价而沽。其间也有国内人士和他洽谈，望念及中华瑰宝以返回祖国为宜，请再议其值。而他不为所动。”对于王己千，有两种评价：以对中国书画的鉴藏水平和收藏规模，他堪称大家；但不论是他在迁居美国之前的三四十年代还是之后几十年，和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于乱世中力阻国宝流失海外的作为相比，他都不能被称为“大家”，只能算是一个精明、工于心计的著名收藏家。

另一位华裔收藏家王方宇并非世家出身。他是北京人，20世纪40年代留学美国，1946年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在耶鲁大学任教20年，1965年转入美国西东大学担任教授和亚洲学系主任。王方宇是海内外公认的八大山人研究权威及其作品鉴定权威，而他最早的一批八大山人书画收藏来自张大千。1952年8月张大千从香港地区移居阿根廷，1954年2月正式定居巴西，期间他在纽约住过一段时间，据说是为了筹措安家费用，张大千将他收藏的一批石涛和八大山人作品转手，王方宇于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其中20幅八大山人画作。这以后王方宇开始陆续收藏八大山人作品，最后有70多幅八大山人书画，成为海内外拥有八大山人作品最多的收藏家，八开册页《荷花图》、六开册页《临董其昌山水》、《竹石小鸟图》轴、《仿北苑山水图》轴、临怀素《圣母帖》、行楷书《临王羲之河集序》等都是令人向往的珍藏。王方宇还收集了1000多件八大山人作品的资料图片，经多年研究，编辑、撰述了《八大山人论集》、《八大山人的书法》、《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问题》和《荷园主人——八大山人的生活和艺术》等著作，其中《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问题》成为这一研究领域很有影响力的学术作品。张大千本人也是作伪石涛、八大山人的高手，1988年王方宇还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张大千先生和八大山人》，刊发在台湾“历史博物馆”《张大千学术论文集》中，探讨他仿制八大山人作品的问题。1997年王方宇去世，他家藏的部分八大山人书画转入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收藏。这座美术馆1923年由专门收藏东方艺术品的美国实业家查尔斯·弗利尔捐资建立，是美国最早开放的私人收藏馆。按照弗利尔美术馆东方部中国书画主任张子宁的记述，王方宇去世前留下遗嘱，要他儿子王少方将20幅八大山人书画以及15幅齐白石画作捐给一个适当的博物馆，于是一度有8座博物馆为此事积极运作。弗利尔美术馆用了将近半年时间争取到这批重要的遗赠，其中八大山人书画一共33幅，除王方宇生前精选的20幅，还包括了他儿子王少方出让的13幅八大山人书画小品，这部分以书法为多，由卡本特基金会（E.Rhodes and Leona B.Carpenter Foundation）出资为弗利尔美术馆购藏。由这次遗赠，弗利尔美术馆成为世界收藏八大山人作品最多的美术馆，而对于中国国内的古代绘画收藏和研究，这又是一件让人怅然的事。■ 画家八大山人仿倪云林山水艺术美术书画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