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 秀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品藻》评论竹林七贤各人优劣,引用孙盛《魏氏春秋》的说法,称当时论道,以阮籍为主,王戎次之,山涛、向秀之辈“皆其伦也”。伦是类同,这里有随从应和的意思。于是,《晋书》中的向秀传极简略,基本是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用材料的重写。现有材料描写他,似乎就是嵇康的附庸。首先,嵇康喜欢通过打铁追求冶炼乐趣,宅中一棵大柳树,锻造在夏日树荫下,向秀是他助手,“相对欣然,旁若无人”。其次,嵇康写《养身论》,他与之辩论,有《难嵇叔夜〈养身论〉》;嵇康再辩驳他,后人说,越辩越显出嵇康高致。最后,嵇康死后,他就到洛阳投靠了司马昭。《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他们的对话,司马昭问他:“听说你像尧时许由,隐居不仕,有箕山之志,为何到这里来呢?”他说:“巢父、许由都是孤高褊狭之士,不足我仰慕。”司马昭就很高兴,后来让他当到了黄门侍郎。刘孝标在注中引《向秀别传》记载,他的回答则是,“这些所谓隐士不能体会尧的境界,本不为我仰慕”,更显卑微。
论年龄,向秀其实应比嵇康大3岁。《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向秀别传》说,他与嵇康、吕安为友,取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吕安放逸迈俗,他雅好读书,嵇吕“以此嗤之”。他比嵇康多活10年,最后病死,还落下委曲求全的名声。他最有名的文章是感怀嵇吕、表达自己难以言说心境的《思旧赋》。此赋导言描述,日暮时分,寒冰凄然,余西行途经昔日叔夜琴声萦绕的旧庐,邻人有笛声清越,遂追思昔日游宴之好,感叹而赋。赋正文,以鲁迅的说法,刚开头就结尾了。全篇仅100多字,面对穷巷空庐,用到《黍离》与《麦秀》两典。《诗经·王风·黍离》中的“彼黍离离”,黍是黄米,离为距离,离离因此是一种空旷中的幽独凄欷。这是一位历经沧桑的周大夫面对旧时宗庙宫室废为禾黍之地,徘徊不忍去的触景伤怀,愍是忧伤。《麦秀歌》则是披发佯狂为奴的箕子,在商灭后出狱,面对同样变为禾黍之地的殷墟,欲哭不能而作。歌为“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渐原是水的浸洇,这里指岁月之流浸润后麦穗丛生,油油也是被岁月饱满之光润泽的感觉;狡僮是不谙世故,未被世事玷污的美少年,是箕子记忆中的纣王。此歌忧伤在表面浅显中,更显深刻。
清严可均编《全晋文》时,注明向秀曾有《庄子隐解》20卷,诗文12卷,但最后搜罗到的,除这篇《思旧赋》,仅一篇附在《嵇康集》中的《难嵇叔夜〈养身论〉》。此文对嵇康“绝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贵”的《养身论》基础提出质疑,认为人是天地造化,与万物并存的灵者;人因心智异于草木鸟兽,若闭而默之,则与无智同;有生就有情,绝情绝意,则又与无生同;无智无生,谈何养生?此文认为,好荣恶辱、好逸恶劳,本自然欲望;所求富贵,贵是为让别人顺从而行义天下,富是为富裕满足聚合他人,只不过要求道义,怕满足要损减不溢,这怎么会伤德呢?如因富贵之过就甘愿贫贱,不是因噎废食吗?此文还进而认为,粮肴入体,逾时补充,本是验证生的自然之符。人含五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饥而求食,难道应节制自然之理为礼?今五色虽陈却目不敢视,五味虽陈却口不得尝,“苟心识可欲而不得从,性气困于防闲,情志郁而不通”,反而说“养以为和,闻之未闻也”。
向秀此文结论是,天命有限,非他物可相加;且生之为乐辈辈相传,才恩爱相接;人生本以燕婉娱心、荣华悦志、享有滋味、纳御声色构成性气,嵇康是离亲弃欢,背情失性,“舍圣轨”而别去开沟种地,求身后功名,是“顾影尸居,与木石为邻,所谓不病而自灾,无忧而自默,无丧而疏食,无罪而自幽”。结尾反问说,长生不死都无趣无欢,况还要以短生相守吗?
向秀一生最重要贡献应是注《庄子》。《向秀别传》说,向秀当年告诉嵇吕他要注《庄子》,两人皆不屑说,此书还需要注?徒弃人作乐事!等注成,嵇康问:“你故意要胜他人?”吕安则惊叹:“庄周不死矣!”《竹林七贤传》则说,读者读他的注,无不超然出尘埃而见绝冥,还能使逐名利人窥见自己无聊的谋求,“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他未注完《秋水》《至乐》就死了,儿幼,使注本零落。郭象为人不厚,就将其窃为己有,仅加未注的两篇,修改了《马蹄》,以致两人注同。我对这种说法疑问是,后人读到这样的表述后,向秀注为何还是不传?至唐就只剩下东晋张湛《列子注》及陆德明《经典释文》中的引文片断。唯一解释,还是郭象注“推而广之”,优于他注。郭象生年不详,卒年比向秀整晚40年,东汉张隐《高士传》中也有“象作《庄子注》,最有清辞遒旨”的记载。这桩疑案,《四库全书》在收郭象注时,曾对比向秀注的残存片断,比出异同,但原貌毕竟无以辨别,向秀注不存毕竟是事实。现在硬将郭象注含混成两人合注,依《世说新语》说法也算正名,但难断事实,也就未必合理。■ 竹林七贤嵇康郭象向 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