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刚:“王子”的心思

作者:王恺

赵志刚:“王子”的心思0

“王子”和平民

虽然被称为“王子”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我是地道平民出身。我父母亲都在公社工作,母亲是个地道的越剧迷,我长大后才发现她当年还常看尹桂芳老师的越剧,藏着尹老师的签名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怀我的时候,去找尹老师签名的,说明我在娘肚子里就听尹派了。不过这是后话,我小时候所有越剧名角全被打倒了,虽然我后来唱“尹派”成名,可刚进越剧学馆的时候,什么流派都不知道。

1974年,上海成立越剧学馆,据说是邓小平上台提出要“百花齐放”的文艺政策,可是我们被招进去的时候,邓小平又下台了。当时上海办了10个学馆,其中京剧和舞剧据说是江青直接抓的,被称为“575工程”,待遇也不一样。他们那时候一个月24元钱,我们20元,他们冬天发毛领大衣,我们则没有。大概我那时候不受重视,所以对这些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我刚11岁。

学馆在汾阳路一幢花园洋房里,现在是宝莱纳啤酒吧,当时我们的老师特别优秀,全是京剧和昆曲的老师,像昆曲名家岳美缇她们当年都是我们的老师。100多位老师,只教44个学生,当时不学越剧,就是教我们样板戏的越剧唱法。我还记得学的第一段唱是移植的“痛说革命家史”,越剧老师都哪里去了?不是下放到工厂,就是当了我们的后勤老师。像徐玉兰老师和傅全香老师那时候负责给我们盖被子、看门,还记得“文革”后第一次看《红楼梦》,结果呆了,这不是我们的后勤老师吗?

那时候我从农村出来,不善说话,特别本分,加上眼睛大,显得人特别瘦,个子又矮,看上去简直营养不良,结果分行当的时候被分在老生组。你也知道,老生不是越剧的主要行当,但是我学得特别认真,而且老生、小生学的时候不太分开,结果各种课程都没落下。有一次排演一部现代戏,我演一个小孩子,当时看我不错,就把我调到小生组了。

我记得我们排的第一出大戏是《追鱼》,那时我是C组演员,几乎就是没机会上台那种,给我的工作是在二楼打字幕。结果,有一次A组的小生闹肚子去医院了,老师喊B组的小生上,毕竟他排练的机会比我多,结果他说没排会,最后只能找我。我心里有点底,虽然排的机会不多,但还是会演的,结果就硬被推上去了。大概是嗓子亮,结果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后来的出名,还是得之于尹派。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唱尹派,当时我们还没分那么细,我也不知道小生派别有尹派。1979年,上海戏剧研究所为半身不遂的尹老师在文化广场搞了个演唱会,结果人山人海,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尹派,感想就是“怎么这么好听啊”,“太美了”。

赵志刚:“王子”的心思1

为了学尹派,我买了一台台式录音机,220元,那时候这东西花了我父母几个月的工资,我还记得第一段学的是《桑园访妻》,从广播里录下来学习,录的时候外面有很多鸟在叫,结果那录音里也有很多鸟声,很动听。

当时越剧排新戏,里面的坏人一般都选尹派,据说因为上海话里面尹和阴同音,所以坏人一出场就唱四句,那时候要从正规的课程里了解尹派是很难的。老师教我们只有一段《盘妻索妻》中的《洞房》,我那时候的尹派唱腔基本上是通过录音机自学的。

可是尹派的群众基础太好了,我记得那是1981年,我们在沪西工人文化宫开纳凉晚会,我们几个小演员充当名家中间的过场。我上台的时候,大家就把我往下赶,说怎么是男的,不要听,下去下去。结果我硬唱,就是那段尹派的《桑园访妻》,第一句唱完,满堂彩,唱完一段我不会了,可是大家不让我下去。

接着又去闵行演出,我当时准备的一段是别派的《楼台会》,唱完卸妆,工人们叫我上去唱尹派,我穿的是件汗衫,说没办法上场,结果一个工人把他的衬衫脱下来,一定叫我上去。

就这样,我慢慢以尹派唱腔为人所知,然后就是不断获得各种机会。

1983年去香港演出,当时唱的是尹派代表作《何文秀》,同台的还有香港演员李司棋,她是越剧名票,香港票友们也是很久听不到尹派,所以都用“惊艳”来形容我的演出。李司棋那时候就想和我合作,结果我太年轻了,她觉得两人难配戏,就和别人合作登台了。现在我去香港看见她,她还总是惋惜失去了和我同台的机会。

尹派特别流行,从前号称“十生九尹”,委婉动听,可是尹派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开始受排挤,当时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总说尹派是“靡靡之音”,加上尹老师1959年就离开上海去支援福建了,中间就是1962年回来演出了一次,上海人很久没听到尹派唱腔,所以1983年我在上海演《何文秀》,一下子就是100多场。

1986年,全国青年越剧演员进行广播比赛,不播演员名字,只播序号,然后观众投票决定名次,现在想想也很科学啊。那次观众投票我是第一名,前10名中,除我外都是女的,开票那天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们几个年轻演员一直在那边讲笑话,学演员的说话和做派。现在我们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还很高兴。

加上1987年我演的电视剧《沙漠王子》在全国播放,“越剧王子”的称号慢慢就来了。一叫已经20多年了。

尹桂芳:师徒和母子

到现在我还记得特别清楚第一次见到尹老师的情景。1981年,上海电视台举办一个“越剧中青年流派演唱会”,别的流派都有两代传承者,尹派的中年演员有了,是尹小芳老师。青年演员没有,大家觉得我自学得还行,上海电视台的两位老师就带我去拜访尹老师,她当时已经从福建回上海了,住在余庆路一幢老房子里,因为瘫痪不能下楼。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我特别紧张,其实越剧别的名家我也见了很多,可是都不这样,很害怕的感觉。

去之前,傅全香和徐天红两位老师都曾经向尹老师提及我,说有个小青年,学你学得还不错,尹老师对我有印象,这也是这两位老师后来都说是我的引路人的原因。

尹老师一只手不能动,但是另一只手还能做动作,所以帮我排戏就是用那只能动的手在腿上敲击步调,笃笃笃,怎么走。她的眼神特别灵动,向我示范台上表情如何,我才明白,为什么尹派表演也特别为人称道。50年代她演的屈原,连俞振飞都连声叫好。

她还把她当年的服装拿出来给我,所以我第一次正式上电视台,穿的就是尹老师的戏服。

1959年,尹老师带着她的芳华越剧团去支援福建,据说当时上海戏迷哭成一片,还有人因此要去卧轨阻挠火车顺利开出的。其实尹老师可以不走,新中国刚成立时就有人几次动员她参加国家剧团,可她心地善良,觉得自己参加了,剩下的配角就没饭吃,就一直没加入到当时的华东越剧院。结果后来,福建军区要求上海支援一个一流越剧团,她就被派去了,听说有人为了阻挠她走要集体卧轨,她就提前一天离开了上海。

福建到底不是越剧的天下,不过尹老师在那边也很积极演出,很快在当地有了戏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批斗她,她实在受不了服了毒,都被送到太平间去了,结果几个护士是她的戏迷,跪在医生跟前,求他救命,最后把她救了回来。

我与常年和她搭档的李金凤老师聊过,她告诉我,尹老师特别心善,在福建,她们园子里有棵树被雷打断了,尹老师都用绳子把它接起来,连对树都这样。“文革”的时候,谁挨斗她就安慰谁,没想到最后轮到她自己,被斗得那么惨,被弄成了半身不遂。

她一直到那时候还很有革新精神,像《何文秀》里面的一段算命,她用了几种唱法,里面还用了苏州评弹的旋律,教我的时候,她要改动一些,说怎么改会更好,一点不拘泥。要知道,这唱段早就是尹派的代表作了,后来是我要求老师先别改,说,我要是唱改了的版本,人家就觉得我不是唱尹派了。

我一直觉得我们不仅是师徒关系,还是母子关系,她一生没结婚,也没孩子,晚年又半身不遂,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但还是孜孜不倦地教我。2000年我们去电台做节目,宣传我们新排的《红楼梦》,做到一半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我节目实在做不下去了,在电台里就哭出来,所以那节目也成了纪念她的节目。

她走的时候,我是托着她的头把她放进棺木的,按习惯这该是儿子做的,所以我早就把她当成我母亲了。

一般人觉得尹派旋律动听,动作有美感,我对尹派的感情要更深更复杂。我是唱尹派唱红的,1985年我们在南市那边演《浪荡子》,也是尹派名剧,当时观众通宵排队,每个人还只能购买4张,我演完出来,10米路走了10分钟,差点被观众围住离不开。

去浙江演出,大家一开始不愿意听,说男演员唱是“黄牛叹气”,可是一唱尹派,大家就安静下来了,这都是尹老师带给我的东西。

老演员身上都有很多东西,就看你能不能学到,我是我们这一代演员中少有的和很多老演员都合作过的。我和金采风老师合作《汉文皇后》,我演一个从奴隶到国舅的弟弟,姐姐是金老师,因为我犯罪,要处死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姐姐带着大队穿白衣的随从来见我,意思是“生祭”,我穿着红衣服,在那里生闷气。

当时舞台表演我还不成熟,后来金采风老师告诉我,我不应该只有生气一种反应,应该有多种层次的东西,先是不原谅姐姐,后来是理解姐姐,但是对死亡很恐惧,最后才是安静地走向死亡。她做一个动作,是逼迫我去有对应的动作和感情的,所以很多东西是从舞台上学到的,和吕瑞英老师合作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赵志刚:“王子”的心思2

女人堆里的男人

我进越剧学馆的时候,男女合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没人觉得这不正常。可是“文革”后,老演员们复出,宗师们一个个披挂上阵,全是女的,她们艺术那么精湛,又唱得都是缠绵的生旦戏,一下子又把男女合演打退了。尤其招收男演员不少都是为了演出现代戏,可是现代戏很难有传统戏那样的魅力。

我在学馆里的男同学,现在很少还有唱越剧的。80年代初,不断有人出来质疑男演员是否适合演越剧,江浙那边的不少越剧团迅速转为全部是女演员。上海这边,我不少男同学改行当了,舞美啊,道具啊,甚至当了门房,看着这些,觉得还是很可悲的。

其实我觉得,是男女合演还是全部是女演员的问题,不用争论,我们看到一个好演员的时候,只应该问他演得好不好,这才是真问题。

全女班演出是个历史问题,和当时上海的环境有关,当时租界里的观众群有不同于乡村的审美观,全女班演出是个很好的宣传方式。而且观众很多是家庭妇女,她们的生活不一定愉快,往往受了丈夫和家庭的欺负,来到剧场,看到舞台上的女小生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一个柔情似水的美男子,谁不喜欢?所以女小生在越剧中的地位就被确定了。

我是个聪明人,在男演员比较多的80年代,许多江浙地区的男演员为了确定男演员地位,纷纷搞创新,创造了很多新腔,可是那些新腔没有生命力,到现在一个都没留下来。我当时没有什么创新,完全是继承尹老师的东西,学得特别认真,加上老师教得也认真,所以我在男演员纷纷离开舞台的时候,还是以尹派正宗传人的身份留在了舞台上。

可是在一群女演员中间,我还是会失落,尤其是现在。舞台上的越剧男演员越来越少,2006年,当时柏林的文化中心出资,让我们中国的几个地方戏演员排演一段能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戏曲,我和别的剧种的几个演员就在商量,演什么,想什么,最后我排了《镜象红楼》,我觉得自己和宝玉的共同点是,他是大观园里唯一的男人,我也是女人堆里的男人,所以那出戏里很多表达的是我的困惑和孤独感,作为一个男演员在全女班里的生存失落感,结果很多观众听后都哭了。她们说,不知道我赵志刚原来心里也有这么多苦恼和委屈,本来以为我只有风光的那面。

现在我的学生也是女演员居多,没办法,这是现实。我和另外几个男演员现在去戏校教那些10多岁的孩子,希望能从中挑选一些后备人才。很多人攻击越剧男演员,拿我做一个例外,说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我嗓音特殊,所以能一直红,我开始很生气,现在也无所谓了。如果真的是命运安排,就这么一个男演员能在越剧界大红大紫,那我也接受,我也认了。

不过好在我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对越剧男演员的看法,我每出一张唱片,一定要出一张伴奏带,希望大家能跟着学,我也不考虑版权。有人叫我越剧推销员,但是这种推销是有成就的。最近去浙江嵊县搞越剧纪念活动,很高兴发现有很多男戏迷,而且唱得都很好,一问,很多是听了我的唱段跟着学的。

编新与叙古

还有一个困惑,我学尹派学得再好,也就是第二个尹桂芳,不是赵志刚第一,所以我从80年代中期开始就慢慢排新戏。我是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不太喜欢总是唱重复题材。很多人对我说,我只要唱几句“妹妹啊”、“娘子啊”这样的戏,观众肯定就是满堂彩了,不用排新戏。可是我不干,总那样,越剧也就没进步了,要知道,我们的老演员们那时候可是一个月就要上一台新戏的。

1991年我排了《疯人院之恋》,1994年排莎剧《王子复仇记》,1997年排《杨乃武与小白菜》,反应都不错。我印象很深的是1999年排“尹袁版”的《红楼梦》,当时上海上了几台《红楼梦》,两台都是学徐派和王派的演员们演出的,还有一台让我和袁派演员方亚芬上,场景一样,旋律一样,就是唱腔不一样,我坚决拒绝,那样的复制毫无意义。当时这是上海的重点工程,主管文化的市领导总是找我谈,说我要是不上就怎么怎么样。

最后我还是没上那种复刻版,是另外的演员演出的,效果一般。结果市领导找到我,问我艺术上有什么要求,全部满足我。我找了陈薪伊导演,她开始不愿意,说都演出了那么多版了,你怎么还要上一台?我说我一定要让尹派的“宝玉”能够立起来。

当时尹老师还在,但是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用左手写字给我,就看你演的了。她年轻时候是越剧界里最早演出宝玉的,有她独特的唱腔和表演方式,我想把这些东西重新呈现出来。当时我找了很多好的配角,陶慧敏被我劝说出来演宝钗,何英演元妃,我和陈导演商量,我们一定要和“经典版”有差别。大家都是拿“元妃省亲”开头的,他们那里面,宝玉见元妃是叩拜,我们说,我们那个一定不能这样。结果是这么处理的,元妃在里面问,宝玉在哪里?贾母说“无职男眷不敢擅入”。我在外面大叫“姐姐啊,宝玉想死你了”,然后扑在她怀里,唱“从今后不许姐姐宫中住”,宝玉的性格是这么出来的。

细节处理也很不一样,我和元妃说话,她问林妹妹是谁,我用耳语的方式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用的是尹派唱腔,特别婉转,又特别轻微,但是传得特别远。这样就和“经典版”里面高亢的唱法区别开来了。

那段时间,尹老师身体特别不好,我一边演出,一边很惦记她,像演出宝玉受骗和宝钗成亲的那场,包括后来去哭灵的那场,我边演边哭,特别动情。后来每唱到那场,整个舞台都哭起来,那时候,有人说我表演特别开窍,好像是尹老师把她的灵气都给了我似的。结果我们上演了几天,她就去世了。我前些年出了盘CD,把尹老师曾经的一些流传不广的唱段又唱了一遍,唱到宝玉那段,心里特别悲凉,还是边唱边哭。

我们演出新戏,都考虑比较多,你看我们抗击“非典”题材的《被隔离的春天》,虽然7天剧本就出来了,也是写三对男女的感情,但不是应景之作,观众非常欢迎。

我排《第一次亲密接触》,当时也是看中里面生死不离的爱情,我考虑到这个戏是吸引年轻人的,但是也考虑老观众要什么。我里面用了很多传统流派的东西,比如里面有网络上说四种浪漫的男人的恋爱方式,我尝试用了一种流派,春日怎么样,用的范派,后来又用了徐派、陆派、毕派,结果唱到这里,老观众一句一个喝彩,年轻观众不懂为什么叫好,就是觉得好听。学的人也很多,我在网络上听戏迷演唱会,他们唱得特别带劲。武汉那边同济医学院的学生们还自己演出了全剧,我都觉得奇怪,我们的东西传播那么广,毕竟那里不是越剧生长的土地。

前些年排《赵氏孤儿》,很多人也反对,觉得这不是越剧本体的东西,因为程婴偏老生。可是我当时就是想演出,越剧院没经费,我找朋友借钱,自己又出了20万元,非要上这个戏不可,专门去北京国家话剧院找了王晓鹰来导演。我们在他办公室门口坐了半天,才感动了他帮助我们来排这个东西。我们没有把程婴拔高,把他放在平民的框架里去表演,就是个平民英雄,舞台用的是一桌二椅的传统样式,群众歌队扮演了各种角色,一会儿是士兵,一会儿是妇女孩子,整个舞台是倾斜的,结果演出下来,效果很好。也有人反对,说我把越剧传统扔了,可是越剧不就是在不断创造中出来的吗?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特别有激情和冲动。

我还去参加各种电视节目,像“舞林大会”、慈善节目都去参加,人家说戏曲演员去参加这种东西破坏形象,我不这么看。我参加的那期慈善节目是捐助一个14岁的女孩,她要换肾,收视率高了很多,而且一下就把款项募集到了。

我这么想,本来一个家庭只有太太是看越剧的,结果先生和太太一起看了我的节目,觉得赵志刚是个不错的人啊,说不定从此也喜欢看越剧了。

你问我什么时候会退出舞台?不一定,随缘吧,我很喜欢在台上的感觉,边演边学,总觉得还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东西。 上海越剧演出越剧上海越剧赵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