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威涛谈女小生

作者:马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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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艺

我学尹派,说起来很戏剧。1980年,我从桐乡越剧团进浙江省艺校学习越剧。教尹派唱腔组的是尹桂芳老师的弟子宋普南,最开始我并不分在他门下。有一天,我去食堂打水的路上,远远听到广播里尹桂芳老师的声音,我把暖水瓶一放,就听着,跟着,我觉得,这个声音这么好,简直就应该是我的声音。然后我跟分到宋老师组的同学说,我想去听宋老师的课。就这样旁听了一星期,宋老师看我总是在听他的课,就让我唱来听听,我唱了尹老师的《浪荡子·叹一点钟》,宋老师就觉得我很合适,让我今后就在他组里上课。

那时尹桂芳和尹小芳老师带领的芳华剧团在上海演出全本的《何文秀》,上半场是尹桂芳老师,下半场是尹小芳老师。宋老师带我去上海,到了后台,让我叫尹桂芳老师太师父,叫尹小芳为老师,就算把师傅给拜了。

按照梨园界的规矩,拜师是要磕头奉茶的,可是那时候不讲究老规矩了,所以我是没有磕过头,奉过茶的。于是后来有人想拜我为老师,我就很困惑:我不知道别人拜我,应不应该磕头、奉茶。后来团里别的团员拜师,我在旁边感动到痛哭,带得团里一团人都在痛哭。对梨园那一套规矩,我真的是崇敬到膜拜,藏在仪式感后面的,是一种庄严和传承。

太师父和师父,都辅导过我。《盘妻索妻·露真》是太师父教的,她手把手教的动作。她是左撇子,所以教的全是左手水袖,我学的也全是左手,怎么都觉得不对。后来我就问她:太先生,为什么我的动作全是左手的。她说,那你改一改吧,我才改了过来。《沙漠王子》,是我1985年、1986年向尹小芳老师正式学的,也是她手把手教的。

我跟着两位尹先生,在唱腔上学了很多东西。

戏曲表演,一是表演,一是唱腔,标志演员的,主要是唱腔。京、昆讲究曲目,每个曲目都有非常严格的程式,不同曲目,程式不同。越剧,从曲目积累,到表演的程式,都大同小异,最突出的标志是声腔,对唱腔的要求很高,讲究意蕴、韵味。比如尹派的韵味,是浑厚、缠绵、亲切;而徐派则是高亢,激昂。比如“宝玉哭灵”,一句“林妹妹——”尹派唱出来,就不是那么激愤高亢,而讲究在娓娓道来中表达出情感的激荡。

各派唱腔的形成,和演唱者的嗓音条件有关。尹桂芳老师当时形成尹派唱腔,是因为她的嗓音,集中在中音区域。越剧的音区,一般都在次高音,但学尹派的都在中音区,我们师徒的共性,就是嗓音都是女中音。宋浦南老师说,我天生是学尹派的,因为我唱高音,就觉得很累。平时听歌曲,我也爱听蔡琴、徐小凤。尹派唱腔讲究一个韵味,在台上不能“楞”,而是要声情并茂,以情代声。

女小生

最早,越剧其实和京剧一样,全是男的。然而进上海以后,想尝试全女班的效果,结果非常成功,就奠定了女子越剧的形式。到了上世纪60年代,政府要求越剧要反映时代,全女班就不能适应要求,于是也男女同台。演出毛泽东的特型演员王,是越剧男演员出身。年轻时,他演出的是安源时代的毛泽东,长衫一穿,玉树临风。

越剧小生,主要的人物形象是书生:比如张生、陆游、梁山伯等等。越剧小生分为穷生、冠生、巾生。贫苦小生就是穷生;做了官,戴了冠,叫做冠生;普通书生,叫做巾生。

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飘逸和俊秀的书生形象。

为什么女小生会让大家这样接受呢?我觉得是一种特殊的审美心理:女人扮演的男人,首先是帅,但这帅里又有一种秀,一种俊朗,用田沁鑫的话来说是干净。越剧里的男性形象,上承的是魏晋风度。这种魏晋风度,到“五四”之后,基本上没有了,唯有在女子小生身上才能看到那种干净。中国传统文化里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是一种质感。

理想中的男性,是女子扮演男人的切入点,是女人眼中的审视,这是一种双重审美,女人眼中的男人,是一种精神境界,用自己的身体去塑造这种精神境界,同时从女人的角度去审视,去理解。对我而言,把男人理想化是存在的,我觉得男人应该能像陆游一样,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同时又能忠于爱情,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他身上有一份痴和执著,也有一种张生式的风趣和风流。

《藏书之家》的男主角,是范家的某一代人。我赋予了他一种执著,但是我同时也赋予了他身上一种担当中的无奈和抗争。

我塑造的男性形象里,普遍都有一种无奈。其实我觉得男人挺不容易的——中国社会是男权社会,这给男人带来了很多便利,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压力。女人到最后,大不了逃回家里相夫教子,但是男人不行,无处可逃,顶多遁入深山,或者出家。所以扮演张生、陆游、梁山伯,总有一份无奈在里面——女人可以有家可遁,但男人没有地方可逃。

再有就是从文艺作品中去理解。我看书,会很奇怪,会关注男主人公。

戏和生活

我丈夫郭晓男曾经开玩笑说,茅威涛要好好研究研究,她身上的基因有问题,肯定有男性的成分。

我有两个哥哥,我5岁就跟着哥哥在运河里游泳。小时候我会跟着哥哥去打鸟,去爬树。男孩子能玩的,我都会玩。我小时候很愿意跟哥哥们在一起,没有那种规规矩矩的女孩子的东西,更多是在一个男性世界里。这造成我比较敢去冒险的性格,什么都敢去闯一闯。

我的前辈老师们,剃短发,身上一直都保存一种中性的东西。我年轻时候也是那样,一定要剪短头发,穿T恤,T恤的领子还要竖起来。早期我和何赛飞出门去做活动,去电台接受采访,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小生,一个花旦。那时我跟她去机场,她什么都不做,什么重东西都不拿,很自然地就推给了我。

其实郭晓男知道,我骨子里很女人,特别不愿意男性化。但是唱小生一定是会有这种影响的。年轻的时候,如果扎辫子,演小生就演不出来——那是一种方法。但是现在不需要了,我穿什么,扮不扮上,都能演出来。我从二十八九岁开始,就不愿意这样了。当年我的个人专场,我留长发,留到了胸前,我天生一头卷发,特别好看——生活里,我要做个女人。

人家经常说,我们唱小生的都是同性恋,我们团有些女演员到现在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其实没有这种心理经验。不管是女小生,还是越剧,其实都是一种符号,借助这种符号来承接一种艺术理想。

以前,北京有位龚和德老师,写过一篇关于我的文章,说我是走进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其实男人的形象,关键是有没有担当。女人期盼男人要有担当,所以,我们的理想化里,男人要在他活动的领域里敢于担当。为什么剧场里有那么多女人,因为她们在这里得到了一份欣然。戏剧是假定的,女观众从中读到了现实中无法企及的男子形象。

我跟人家开玩笑说,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挺够的,做一辈子女人,又演了一辈子男人,演出了那么多帅哥。我在舞台上呈现出这种东西,用一种载体,承接了一种理想,一种理解。

女小生其实比旦角更难培养。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有生活环境,本身豁达,有担当心的素质,才能去演女小生。到2009年我从艺整30年。我想,等到自己体能上,外表上,不再那么俊朗,我就不演了。我的同辈女演员都在演妈妈了,我现在总不能还天天讲:“山伯今年一十八岁。”我们现在团里的蔡浙飞,也30多岁了。

越剧和京剧不同,越剧也有老生。然而京剧里,往往老生是主角,小生是色彩;而越剧是倒过来,小生是主角,老生是色彩。我演梁山伯的时候,已经40岁了,但借助身段和程式化的东西,看上去还是18岁。越剧里中年男人的形象是缺乏的,如果我要扮演诸葛亮,那我不可能戴髯口,我只能是小生扮相,拿把扇子。我演孔乙己,也是少年时期的孔乙己。越剧,就是戏曲里的青春偶像剧,中年角色,都是老生演员来演了。

其实生活中,中年男人,往往才是最有光彩的男人形象。我也在尝试慢慢选择用小生行当,演出些介于小生和老生之间的,比如李渔、苏东坡、李白啊。 茅威涛上海越剧演出尹桂芳越剧上海越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