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  康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世说新语·容止》中,说嵇康“风姿特秀”,见者都感叹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萧本是艾蒿,它疏朗而凄清,萧清而宁静;肃是揖拜,是恭敬、庄重;清举是清俊超逸。刘孝标在注中引《嵇康别传》的形容,说他不加修饰,便有龙章凤姿,则用了“土木形骸”。换一说法,就是“超然独达,纵意于尘埃之表”,这是他哥哥嵇喜对他的评介。《世说新语·容止》在描述竹林七贤中另一位刘伶时,也用了这个词,说他“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土木形骸,远神自出”是魏晋风骨的典型写照。嵇康的仪表,更令人心动在他,“临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叹曰:‘雅音于是绝矣!’”此为南朝宋裴松之在《三国志·王粲传》注中引用东晋孙盛《魏氏春秋》的记载,援是持,鼓是激荡,悲愤于是刻骨铭心。《魏氏春秋》全书本有20卷,唐以后散佚。《三国志·王粲传》注引用的部分,记述司马昭因《与山巨源绝交书》自称不堪流俗,菲薄汤武而被激怒;钟会则因专程拜访遭不屑冷遇而怀恨在心,借机劝司马昭除之。裴松之引用的《魏氏春秋》记载,隐者孙登对嵇康预言是“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唐朝房玄龄后来写《晋书·嵇康传》,据此材料添油加醋,钟会对司马昭谗言具体为:“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改孙登预言为:“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意思变得浅薄。再加上王烈的强调:“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东晋葛洪《神仙传》中记载王烈,说他活到338岁“犹有少容”,后来入太行山,不知所终。

嵇康临刑,《太平御览》卷579琴典中引《竹林七贤传》的描写,有了“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更具渲染力,描写嵇康感叹为:“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惜固不与,《广陵散》于是绝矣。”此应出自东晋袁宏(328~376)的《竹林名士传》或戴逵(?~396)的《竹林七贤论》。袁宏本有《竹林名士传》3卷,戴逵有《竹林七贤论》两卷,均已散失。清严可均编《全晋文》,戴逵《竹林七贤论》从《世说新语》及类书中搜集有20多条,其中无此条记载。袁宏却只见《七贤序》,其中对嵇康评介是:“中散遣外之情最为高绝,不免世祸。将举体秀异直指自高,故伤之者也。”才多自以为是而识寡,便成“遣外”;举体超逸却成自高,是对他人生悲剧最好的总结。

袁孝尼即袁准,当时亦以儒学知名。可惜袁宏的《竹林名士传》遍寻不见原文。这段记载后来引出了《灵异志》中《广陵散》是嵇康夜宿华阳亭,鬼魂传授的传奇。《灵异志》这段记载,也只是《太平御览》琴典中的引文。

嵇康留下文10卷,诗只一卷,另9卷有两卷讨论宅无吉凶摄生论,一卷专与向秀讨论他的《养身论》,最后一卷有他写给子女的《家诫》。读完《养身论》与《家诫》再读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其实超凡脱俗在他的处世哲学。在《家诫》中,他这样具体地告诫子女:君子之机,机动物应,是非就会显现,所以须慎备自守。比如有人所求,就先要自省,若所损多于所得,就应权其轻重而拒之。“匹帛之馈,车服之赠,当深绝之”,为什么?因常人都薄义重利,自己所缺,必穷你所用,付出都须从你那里得到回报,你就会被役使。他强调不牵外物,目的是“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这是《养身论》的核心观点。这意味着“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也是他希冀走向神仙的境界。那个年代,名士们都认为神仙是秉承自然,导养得理的结果。《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就建立在《养身论》“醴醪煮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销期精神,哀乐殃其平粹”的认识上。

这样体会《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其实只为告诉比他长20岁的挚友山涛——志趣不同,所谓“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其安”,就不能强求。他自己“纵逸来久,情意傲散”,而且“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所以志向只是“游山泽,观鱼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后人读此文,其实夸大了所谓“绝交”书面表达的意思,反而使风骨不近人情。

《与山巨源绝交书》大约写于陈留王景元元年(260),这一年,魏帝曹髦因无法容忍司马昭代魏之心,讨昭事败被杀。嵇康写绝交书后第二年,就无法摆脱世事缠绕,因为好友吕安鸣不平作证入狱。入狱后,他在《幽愤诗》中自省,灾祸原因还在不能恭默思道、周慎保禄、安亲保荣。后人想象他慨然绝交的姿态,就认为此诗流露出的卑微不像他所作为,其实这反而突出了他超脱不得,成仙不能的悲剧本质。如深究,其实在《神仙传》中,葛洪借王烈之口,已经对他的学识有深入评介:“叔夜未合得道故也。”而他哥哥嵇喜在为他作传中,说他“少有俊才,旷与不群,高亮任性,自足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评介更透彻。

嵇康死后第二年,蜀亡,阮籍写成《劝进文》后吐血病死,司马昭做成相国。嵇康死后第三年,钟会、邓艾死于内讧,司马昭也染上不治之症,只比嵇康晚死了4年。■ 劝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