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友直和连环画:阅读一个时代
作者:曾焱(文 / 曾焱)
( 贺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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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最得意《朝阳沟》”
“我老汉……”87岁的贺友直老先生喜欢这样打开他的话头。虽然是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可只要老先生开了口,房间里就全是他老上海式样的诙谐。说到兴头处,笑眯眯蹦出一两个英文单词,professor,repeat,下面听他谈画说艺的这些人就“哄”笑起来。
“1981年在中央美院42号教室开讲座,是我第一次进高等学府讲课。我开门见山就说,老汉的资格很老,1937届的。下面坐的一排人眼睛就瞪起来,1937届的,是巴黎的,还是延安的?我说,1937届的小学毕业。下面就哄堂大笑。”早年失学的这段人生经历,他在晚年的时候全都画进了《贺友直画自己》里,这次展览带来其中34开画作,用的是最能代表他风格的线描,看起来连辛酸也那么干干净净。
贺友直生在上海一个小职员家庭,从小被寄养在浙江农村的姑妈家里。小学毕业那年抗日战争爆发,他也就失学了,回到上海做工,在一家印刷厂当了3年学徒,后来又做过小学教员,当过兵。所以贺友直总说自己是从底层来的,只画得来自己那个阶层的生活。“我在小学里最差的是数学,最好的是美术,但是参加工作以后懂得了一张稿子稿费是几块钱,几块钱乘几张稿子总数是多少。”老先生坐在我们面前,这样调侃自己。他在《我的创作道路》一文中也回忆,新中国成立前,像他这样的人想去学画画根本没条件,美专的学费非常高,没有高中文凭也进不去。
他画连环画是从1949年上海解放不久开始的,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明确目标,只觉得这是混饭吃的一个门道。最开始是被一家私营书店录用,“当初我画一张画的报酬是多少呢?那时是讲‘单位’的,老板把你一天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菜等生活必需品加起来,看要多少钱,然后以这几项钱做一个单位来计算你的稿费工资”。他的工资是每月200个单位,200幅任务,他一个月画了300多幅,赚到一百七八十元。
( 贺友直1995年作品《小二黑结婚》
)
上海在20世纪早期就是中国连环画的出版基地。20年代,上海已经有20家连环画书商,形式也就是后来通行的“小人书”模样——小开本,上图下文。20年代到40年代这段时期的连环画被称作“民国版”,当时上海的连环画专业画家不到10人,其中一位名叫朱润斋的最有名,他画的历史演义《呼延庆》和《天宝图》就是那时候的畅销书。30年代是“民国版”连环画的鼎盛期,上海有30多家书商聚集在闸北公益里一带,连环画界也出了一个“四大名旦”,除了朱润斋,还有周云舫、沈曼云、赵宏本。这赵宏本就是贺友直喜欢的连环画家之一,另两位对他创作有很深影响的画家是“北刘(刘继卣)南顾(顾炳鑫)”。他当初学连环画,什么也不懂,就把刘继卣的《鸡毛信》当范本。顾炳鑫后来成了他的同事和领导,《渡江侦察记》、《列宁在十月》等连环画就是他的代表作。
1956年进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贺友直也画过好几部连环画,像《雪白马》、《火车上的战斗》,但在画《山乡巨变》之前他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风格。画《山乡巨变》是1958、1959年的时候,这本连环画是准备给建党40周年献礼的,他到湖南农村去了两次体验生活,草稿也推翻了两次,第三次才定稿。“我刚开始画的时候,是吸收苏联《星火》画报上的手法,黑白的。领导不通过,说我没有表现小说的内容。我也觉得不像湖南洞庭湖边上的那种环境、气氛、人的气质,整个情调都不像。黑乎乎地表现很美丽的资江,这个手法很不恰当,形式和内容不能统一。”
( 贺友直连环画代表作之一《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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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和周立波小说的风格吻合,贺友直要找到一种绘画语言。他记得,1959年因为是建国10年,国内出版了一大批好的美术作品,这时候他见到了陈老莲的画集《水浒叶子》。“见到陈老莲,我马上就开窍,哎,这个形式好。我还买了《中国古代文学插图》,都是木刻版画,我一看这就对路了。我照陈老莲线描的形式,勾了几幅草图送给社领导,顾炳鑫看了说,你就照这个画吧。第一稿就出来了。”他后来总结了三句话:“从生活中捕捉感觉,从传统中寻找语言,从创作实践中发现自己。”通过画《山乡巨变》,贺友直发现,自己的性格和艺术偏好用单线白描手法来表达。从那以后,他都是按照这种感觉和已经找到的语言来寻找题材。“我在出版社似乎是画农村题材的专业户了,比如说《李双双》、《朝阳沟》,都是这路题材。”
《山乡巨变》是他的成名作,但《朝阳沟》是他自认为最下功夫、画得最完美的一部作品。接受采访的时候,老先生对我们说,一个人的创作有个过程,《山乡巨变》得了奖,不等于说他就非常成熟了。“我自己喜欢《朝阳沟》,是因为画《朝阳沟》的时候,我才真正懂了画连环画的要义。《山乡巨变》因为是成名作,大家对它的印象很深。我举个例子,在全国九届美展的时候我得了一个银奖,华君武为我打抱不平,说我的《小二黑结婚》应该得金奖。但人家说,《小二黑结婚》和《山乡巨变》比,还是差了一点。”
( 贺友直作品《小二黑结婚》之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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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提起上海画家谢春彦曾向他提过一个问题:“老师你画了几十年,体会是什么?”“我说,用我们上海话来讲,一记得牢,二搭得拢。我觉得记忆有个方法,看过不理解记不住。我画《朝阳沟》里的挑担,没挑过的人画出来是外行,但我在‘五七干校’挑过担,一百五六十斤,挑断过一根扁担,我内行,知道扁担要搁在哪个部位。再比如说我下农村,第一注意什么?农民一家,从早上咿呀开门,到晚上‘噗……’吹了灯,这一整天的活动是什么我非常熟悉:早上扫地,把垃圾倒到猪圈里,再喂饲料,担水,吃了早饭派工,工派好下地干活,种山芋……懂了,经过了,表现出来就是内行。”在画完《朝阳沟》后,他总结了四“小”:小道具、小动物、小动作、小孩儿。这些成为他连环画艺术的重要特征。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说:“现在我们这些后学,每当想起连环画的时候,首先会想到贺友直先生和他这些作品,他创造了100多套连环画,可以说在连环画界创造了一座座高峰。”
俗和不俗
( 贺友直的成名作《山乡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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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连环画是通俗的东西,我曾经跟我们单位里国画专业出来的同事讲,你要玩高雅的东西,去画中国画,不要用文人画来改造连环画。”
老先生不怕人家说他是画“小人书”的,也不乐意人非要把“小人书”拽到高雅艺术的殿堂里去。但他佩服法国的连环画家,自己画,自己编故事,“这才叫真正的连环画家”。他说,当年他们画连环画是上面发给你题材、交给你任务,不是听凭自己去选择的。“所以我说中国的连环画家是匠人,我们做的是来料加工,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是艺术家。我们关在一个房间里画画,是作坊式的生产。”中国现代的连环画形式是“五四”前后才出现的,这以前多是木版的小说插图。学画连环画,1949年前是师傅带徒弟,授业方式和其他手工业作坊没多大区别。1949年后基本上是同事之间切磋,自学为主。
在上海美术馆这次带来展出的150幅手稿中,有他1980年画的《白光》,在贺友直作品中,这是他唯一一本以中国写意水墨画形式绘就的连环画。几年前,在中国书店的一次连环画拍卖会上,一册《白光》的初版拍出了6800元,而当年原价只有2.3元钱,印数是2000册,属于连环画里的阳春白雪。贺友直老先生告诉我们,画《白光》本来是想用业余时间赚点稿费,后来却认了真,“我这个人画画比较认真,但是也比较马虎。你说我真正倾注了全部心力来画哪一个作品,好像也说不出。比如说《白光》,人家都说我画得好,可当初我接下《白光》是作为业余创作,为图几个稿费接了这个任务。后来发现画起来太吃力了,用业余时间图几个稿费划不来。我就转身跟社领导打了报告,是不是可以作为工作稿,因为这个《白光》太难画了”。他说,这套稿子后来有人评价他把中国画的技法跟形式用在连环画上,用得那么好、那么恰当,“我想有点道理”。他还曾经想画鲁迅的《过客》,心里酝酿了很久,但他最终觉得自己抓不住,放弃了。
老先生总结画家毕生必须追求的,第一是发现,第二是区别。“跟别人的区别还比较容易做到,跟自己的昨天区别很难做到。有时候我自己打自己的手,为什么一构图就定型?一个人形成风格很难,但风格形成后定型很容易,定型了要改也是很难的。”
( 《朝阳沟》是贺友直认为最下功夫,画得最完美的一部作品
)
1981年,当时任中央美院院长的江丰决定成立连环画年画系,将贺友直从上海请到北京,他成了中国第一位连环画教授。“我在中央美院待了7年。关于连环画的特点,多数人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还是清醒的。我说连环画应该强调表演性,不是技巧性。你会用画来表演故事,就是内行。”他解释说,连环画为了丰富小说主题,画家必须要在文字没有提到而主题需要的地方制造情节,“仅仅按照文字来翻译和图解,你当然也是个连环画家,但火候还差一些”。20世纪80年代在中央美院展出作品,他把《十五贯》和《白光》挂出来,雕塑系刘焕章教授的评价就是两个字:不俗。
连环画的黄金时代过去了
50年代,画连环画有稿费,而且要高过中国画很多。贺友直老先生聊到,当年好多画家都画过连环画,吴湖帆、刘海粟为连环画画过封面,陆俨少画过《牛虻》,贺天健写了60本《三国演义》的封面题字。“那么多画家进入到连环画里来,提高了连环画的绘画水平。但天津作家冯骥才有篇文章说,画家涌入到连环画行里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认为不是件好事,把连环画的特点冲淡了。他的话是有见地的。”
老先生反复说,他最明白自己:“我一画连环画就聪明,构思马上能出来。但是摊张白纸,要我画一张单幅的中国画,我就变傻了,画什么呢?”有人曾夸赞他的《白光》是很好的中国画,老先生说这是外行话:“连环画就是连环画,单幅画是单幅画。我的画是放在桌上看的,不是挂起来看的。我很明白这一点。”
( 贺友直作品《李双双》 )
从1949至1994年,据统计中国出版了3.6万余种连环画,但到20世纪末,连环画的创作冷落下来,只能在收藏市场上从一些高价成交记录里还看得到连环画黄金时代的影子。像贺友直老先生,在1996年画了《贺友直画自己》,之后就只是画些风俗画和文学插图。老先生说,现在连环画为什么一冲就垮?主要还因为它不是原创,靠改编过日子。“我不说将来连环画该如何,就说过去的连环画,你必须有制造情节的本领。我讲我自己最得意的这本《朝阳沟》,好多细节是文字中没有提到的,我把它丰富了。”
老画家沈尧伊在80年代末创作了长征史诗连环画——《地球的红飘带》。他说,他们这代人在学习美术这个历程里受影响最深的就是连环画,中国的连环画经历过两个高峰:第一次是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第二次是从“文革”后到80年代中期。“它从一个俗文化逐渐发展到一个雅俗共赏的文化,这个转折点,贺友直先生是代表人物,他的《山乡巨变》就是这个转折点的标志。”谈到连环画的将来,他说,当今文化的主流是音像时代,但不可能从此替代了文本和平面的创作。“文本和平面虽然没有音像冲击力那么大,但如果它是经典,就有永恒的力量。”
《美术》杂志主编尚辉为这次“贺友直连环画原作展”撰写了“前言”,他提到“读图时代”这样一个概念:“贺友直先生作品产生的那个时代,也是一个读图时代,只是那个读图时代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我们今天重新阅读贺先生的连环画作品时,仍然能被激动,我们激动的原因并不是作品故事的内容,而是他的表现方式、造型以及他说故事的能力。我认为经典的、最能代表他风格的作品还是《山乡巨变》,它的经典性在于,把原来的故事情节完全用绘画形式呈现出来了,把他个人的文化修养和他对那个时代特殊的认识呈现于画面背后。这是在很多连环画作品中很难看到的。”
“在贺友直先生几十年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一条线,他是在画自己的阶层,那种小市民的、很通常的生活状态。我觉得,贺友直的时代结束了,那个意义上的连环画时代也结束了。”上海中国画院的老画家谢春彦说得略微伤感。他提到有次一位同行对他讲过一句话:“你师傅贺友直的文章就像一杯白开水,百喝不厌。”谢春彦说,老先生的文字就像他《山乡巨变》里的白描,因为他心里干净。当连环画名作手稿在市场上拍卖价格到了几万、几十万甚至上千万元的时候,老先生将自己家中收藏的珍贵手稿捐给了上海美术馆。■ 朝阳沟画家阅读山乡巨变一个小人书贺友直连环画艺术时代美术文化贺友白光小二黑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