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兰德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夜深人静,特别是月牙在窗外特别单薄地挂在远处檐角的时刻,道兰德的音乐,总能提供一种特别静谧的诗意。或者是在琉特琴伴奏下,由英国著名女高音埃玛·柯克比(Emma Kirkby)那样九转回肠的演唱,那演唱在忧伤中饱含着那样的神圣,总能感动到令人颤栗。或者不需人声,干脆只是美国著名琉特琴演奏家保罗·奥德特(Paul O'dette)独自深情的拨奏,每一节奏变化,都能那样魂牵梦绕。琉特琴是从埃及传到阿拉伯,再通过西班牙传入欧洲的拨弦乐器,它被称为“诗琴”,现在听起来,就觉得那样悠远。它有拱圆形的背板,它比吉他的声音更显幽深。

这是又一个陷在音乐史夹缝中,至今都未获得客观评介的英国作曲家。在各大唱片公司目录上,鲜能找到他的唱片。Decca公司的L'Oiseau-Lyre品牌原来出过一套他的全集,现在已经从目录上撤了下来,看来实在太冷僻了。约翰·道兰德1563年生于伦敦,比莎士比亚大一岁;1626年叶落归根,还是死于伦敦。他生活在伊丽莎白一世的文化辉煌时代,却一生被女王所排斥。按照音乐史普遍的说法,原因在他年轻时随英国驻法大使在巴黎期间改信了天主教。其实,除了宗教态度,更重要的是音乐趣味问题。他1584年从巴黎回伦敦,当时皇室音乐侍从还是大名鼎鼎的托马斯·塔利斯(1505~1585),威廉·伯德(1543~1623)是塔利斯的学生。伯德比道兰德大20岁,他其实也曾是天主教徒,但因与塔利斯情同父子,伊丽莎白女王就不仅宽恕他,在1575年还赐予他们在英国出版乐谱的专利,而且塔利斯死后,还让伯德接任了他的职务。

那是一个意大利牧歌为主流时尚的时代,各大教堂里,管风琴宏大的共鸣远远压过了琉特琴或维奥尔琴的表现力。牧歌最早在14世纪的意大利出现时,本是田园诗风格,但到了道兰德所在时代,它成为在音乐中强烈呼唤人性魅力的一种工具。从慕尼黑的拉絮斯(1532~1594)到梵蒂冈的帕莱斯特里纳(1525~1594),再到威尼斯的蒙特威尔第(1567~1643),宗教音乐多声部无伴奏虔诚地对主的复调赞颂方式,被借用到牧歌中来。它们实际成了多声部宗教轮唱的世俗版,以一个声部呼唤另一个,使越来越多声部重重叠叠,互为激发,体现越来越崇高、宏大的人通过净化与自然的和谐。这种风尚风靡了当时整个欧洲,使得16世纪至少半个多世纪,欧洲各皇室中的乐师基本都是意大利人。当时被伊丽莎白女王赏识的意大利人是阿尔方索·费拉博斯科(1543~1588),他大约1560年定居于伦敦,他自然不是一个一流的牧歌作曲家。而当时的英国贵族对意大利人的情调,多少有不屑的抵制。博学的伯德在他老师塔利斯支持下,就曾与费拉博斯科竞赛过——各以40种不同的效果为《求主怜悯》谱曲,结果费拉博斯科自然难以比拟。而塔利斯自己,最辉煌的则是在一部作品中追求到了40个声部结构——20个声部依次模仿,再20个声部带着新材料不断加入。这种较劲结果,显然获得了女王欢心,并在1578年将费拉博斯科挤出了英国。

其实,如果对比塔利斯、伯德与道兰德的作品,就会清楚伊丽莎白女王为什么会不喜欢道兰德——他的音乐表现的都是作为一个单薄人的软弱与忧伤,那是一种呻吟般娓娓流淌着真实的倾诉,无论当时的文艺复兴时尚,还是女王所需的那种大国精神,它都是那样强烈的一种另类。

有趣的是,道兰德在当时却不意识自己与女王的需求差距如此遥远。1591年,伯德因厌倦了皇室音乐侍从这个位置,执意离开伦敦到他处隐居,道兰德就执意争取这个位置,结果自然因失望再次离开英国,成了郁郁寡欢的丹麦皇室琉特琴师。直到1603年伊丽莎白女王去世,才重新回国,当上詹姆斯一世,之后又当上查理一世的皇室乐师,如愿以偿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去世。

道兰德留下的作品不多,一共有4卷琉特琴伴奏的独唱歌曲,加起来大约87首,出版日期第一卷是从1597到1612年。然后是大约90首为琉特琴而作的小品,另有很少几首圣歌与一些简单的协奏曲。他的琉特琴小品很多是帕凡舞曲或加利亚德舞曲,帕凡舞曲慢拍而带着忧伤,加利亚德舞曲则与它对比,表现相对欢快的情绪。但在他的音乐中,忧伤却是固定主题,欢快也是凝重着,所以他的音乐就被称为“永远的忧伤”。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琉特琴曲集《眼泪,或以热情的七首帕凡舞曲表现的七滴泪》,而他的歌曲最有名的是《醒醒吧,亲爱的》或《潸然泪下》。他喜欢以眼泪为题。他的歌曲与他的琉特琴曲,你都可以听作抒情小品或轻音乐,但奇怪的是,即使你连续听他的歌曲或琉特琴曲,也都不会有腻烦的感受。从这个意义上,它们又实在不是轻音乐。这些看似简单单薄只有几分钟的小曲里,又实在包容着那么多情感内容,那样多愁善感。

我自己对道兰德音乐的体会,也许是在听多了帕莱斯特里纳、蒙特威尔第们的多声部重唱后,突然觉得这种单纯与纯净中有那样对人生本质沉思的诗意。在文艺复兴时代出现他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先例,也许还是可以用前卫来评介——因为他颠覆了那个时代繁复的装饰,以纤弱的清纯来表现诗意中的崇高。当时,全欧洲都没有这样的音乐。■ 兰德艺术音乐伊丽莎白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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