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姆托的房子

（文 / 钟和晏）

( 彼得·卒姆托多年来一直住在瑞士中部的哈尔登斯坦恩小山村 )

1979年以来，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一直住在哈尔登斯坦恩（Haldenstein），一个瑞士中部的阿尔卑斯小山村。他有个不超过20人的设计师工作室，用近30年时间在瑞士、德国、奥地利等地完成了十来个建筑，规模都不大，而且大都地处偏远。所以，那些慕名去参观的人经常需要长途跋涉，如同朝圣者一般。

现在，这个令人尊敬的故事有了新的延伸内容。5月29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卒姆托从凯悦基金会主席托马斯·普利兹克（Thomas Pritzker）手中接过挂着红丝带的金质奖章，成为芝加哥普利兹克家族1979年创立的“建筑界最高奖”的第33位获奖者。其中一位普利兹克评委说：“在经济动荡时期，卒姆托的作品提醒我们，在建筑中有一种奢华是和巨额的预算或者铺陈的形态没有关系的。把建筑提炼到最本质，他重申了建筑在一个脆弱的世界中不可缺少的位置。”

“一个神秘的隐遁者，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卒姆托把别人对他的这些描述称为陈词滥调，他说自己只是想做好工作的人。1971年，他偶然在哈尔登斯坦恩村里买了一座旧农庄，从此安顿下来，因为在那里工作更容易集中注意力。对于获得2009年普利兹克建筑奖，他觉得是一种辩护，“你做好你的事情，它会被承认”。而且，这将“给予许多年轻建筑师以希望，如果他们力争作品的质量，即使没有任何推广也会引人注目”。

“在那些普利兹克获奖建筑师中，卒姆托更特别一些。在瑞士，几乎所有的建筑师都是从瑞士联邦理工学院（也就是苏黎世高工）或者洛桑联邦理工学院毕业的，卒姆托只在一所工艺学校待过。从等级来说，那个学校跟联邦学院差很多，说起来好像不太能称自己是个像样的建筑师。”南京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赵辰教授说，上个世纪90年代，赵辰曾经在苏黎世高工学习了六七年。

卒姆托是巴塞尔人，他的父亲是个木制家具制造商，在受巴塞尔一所工艺学校和纽约普瑞特艺术学院的正规教育之前，他先经历了5年的木工训练。后来，他的大部分建筑知识是从偏远的格劳宾登州（Granbunden）学到的，他在州政府历史建筑维护部门工作了12年。格劳宾登虽然是瑞士最大的州，因为阿尔卑斯山占据了很大的面积，人口反而是最少的。木工和历史建筑保护都要求对材料、工艺的充分理解和娴熟运用。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地方主义者，学习旧建筑的材料以及对本土气候的适应，表现出对当地建筑类型明显的尊重。

( 浴场的形态与地理相关，对应着瓦尔斯山谷的灰绿色片麻岩 )

“卒姆托做得最精彩的是木构建筑，他对格劳宾登地区地域的、民间的、木构的基础建筑做过很多研究，根扎得很深，所以他的房子有点像是从那里长出来一样。就像贝多芬的交响乐中有民间音乐元素一样，他把一些民居的做法提升到经典的建筑，这是很高的品位。”赵辰评价说。

1993年，当南京大学建筑研究所教授、建筑师张雷在瑞士学习的时候，卒姆托真正盖好的房子还只有两处，一处是“罗马遗迹保护设施”，他为韦尔斯德福里的罗马时代建筑遗址和残留的建筑设计了一套保护外壳，另一处就是格劳宾登州苏姆威格小山村里的圣本笃礼拜堂（Saint Benedict Chapel）了。

( 礼拜堂的平面是一个椭圆水滴的形状，金属屋顶用了鱼骨状结构 )

沿着陡峭的阿尔卑斯山路开车经过大片无人的山区，转向一条小路，先看到的是覆盖着木瓦片的小礼拜堂，高高地立在山坡上。顺着山坡爬上去，房子后面是深绿色的森林，旁边是一座简单的木头钟塔。那里的门一天到晚开着，来参观的人很多，当地人已经习以为常。1984年发生的一场雪崩摧毁了村里之前的巴洛克式教堂，新的木制教堂在通往高山的原始路径上，有森林保护免受雪崩的危害。

“礼拜堂很小，也就几十平方米，就像一个小房间，但我们一群建筑师看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张雷回忆说，“你可以看到每个细节都是深思熟虑出来的结果，所有的处理一气呵成。光从屋顶和木墙间的一圈高窗投进来，没怎么开灯，里面也很亮，屋顶有点像浮在高窗上一样。那是一种宁静平和的氛围，我感觉上帝在那里，上帝还是很平易近人的。”

( 圣本笃礼拜堂里，30多根独立的木柱均匀地支撑着屋顶，沿着连续的木板墙壁构成一个整齐的序列 )

建造也是一种设计，对材料表层视觉效果的把握，对材料之间结构与交接的定夺。卒姆托曾经说：“我会将自己的建筑当做生命的身体来建造，把它当做器官和皮肤，当做体块或隔膜，当做物质或外壳。就像我们自己的身体和人体解剖学，看不到的部分和表面的皮肤，那正是建筑对我的意义和我看建筑的方法。”皮肤对不同材料的感受是不同的，在一座木结构建筑中，人感受到的温度与自身更接近。

礼拜堂的平面是一个椭圆水滴的形状，金属屋顶下面，弧度圆滑的那一侧下面就是圣坛的位置。室内30多根独立的木柱均匀地支撑着屋顶，沿着连续的木板墙壁构成一个整齐的序列，强调了象征性的围合感和空间的秩序性。礼拜堂里面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屋顶鱼骨状的木结构，四周的银色墙面反射着光线，细长的木柱是和墙面分开的，在墙上投下一圈整齐的影子。

( 瓦尔斯温泉浴场像一个被掏空的石块嵌入山坡，只留下一个朴素的石立面朝向山谷 )

如果站在山坡上俯瞰下面的村子，可以看出小礼拜堂和村里民居之间的相近关系，使用的材料也差不多。木片外墙是民间的做法，把松木一片片撕出来，然后像盔甲一样串联起来。这些都是地方的记忆，村民们就是这么盖房子的，只不过卒姆托用更加巧妙的方式把它们强化了。

“他比较强调材料的真实感觉，强调和人自身的感受有关的空间，他对材料、光、风景这些真实的东西感兴趣，用实实在在的要素回到基本的建造方式。”张雷说，他觉得有点奇怪的是多少年前大家就叫他“老卒姆托”了，这大概跟他对时间的看法有关系，30年也没做多少个房子，在大家看来挺慢的。

根据项目大小，卒姆托会在一个项目上花费3到10年时间。他说过：“我的一生是有限的，我必须仔细考虑有多少项目我想为之投入有限的时光。基本上我像一个作者那样工作，像作曲家谱曲、作家写书和画家画画那样工作。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所有的建筑师都是这样，但是当我环顾四周，我看到他们只是执行者和服务供应商。”

“慢”对于卒姆托已经变成一个传奇，不过他也曾在英国《建筑师期刊》（Architects' Journal）上为自己澄清说，其实他是一个难以置信的迅速的人，原则上工作非常快，如果他的合作者不能那么快地理解和领会，他会将他们赶走。但是，“我不想在时间压力下犯错误，创造性的工作需要一个成熟的过程，需要时间找出错误。就像一个万花筒，在某个时候，所有一切才能到达合适的位置”。

瑞士瓦尔斯温泉浴场（Thermal Bath Vals），又一个像是从当地生长出来的建筑，1986年开始设计，1996年才开放。建筑像一个被掏空的巨大石块，深深嵌入山坡，屋顶上覆土种植草皮，只留下一个朴素的石立面朝向山谷。在格劳宾登州的瓦尔斯小村庄，当地政府收购了一家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破产酒店之后，希望用一座新的温泉浴场创造就业机会和吸引新的游客。当业主看到第一批设计图纸时，新浴场就像附近村庄的石头平台一样，他们难以相信它会吸引更多的人。但是1996年开放以来，如今每年超过4万人去那里参观。

浴场好像是存在已久的一座建筑，它的形态与地理相关，对应着瓦尔斯山谷的灰绿色片麻岩，那些石头就是在村子后面的采石场里切割的。一种“瓦尔斯复合结构”将片麻岩顺着它的片层方向被切成不同尺寸的板材，嵌入钢筋混凝土的表面，来自山里的泉水温度始终是30摄氏度。长方形体块的图面组织调动了关系、节奏、重复和变形，石头之间是有缝隙的，屋顶和天花板上石材的节缝成为室内光线的来源，在地面，节缝被转化成水流的渠道。

香港建筑师张智强对这座浴场的记忆是“僧侣式的清寡况味”，他说：“温泉的室内空间被大块或小块但统统方正的石墙切割成不同的空间，在柔和的灯光里，和着泉水，让人产生身处教堂或者庙宇里的错觉。”他尤其注意到温泉酒店的房间设计，“卒姆托构思的精炼程度，就像自然环境一样，看似没有一点设计上的动机，其实什么都不缺，却没有任何累赘”。

从大小和造价来说，完成这样一座建筑对于瓦尔斯小村庄实属不易，大概可以和建一座教堂相提并论。卒姆托几乎是建造了一个和身体有关的仪式性场所，水、石、光、暗、冷、热以及沉默自身的基本体验之外，其他转移注意力的一切都被削减了。

在教堂、博物馆这些更具精神性的场所之外，卒姆托还在格劳宾登首府库尔（Chur）盖过一个“老人寓所”。房子在靠近库尔的马桑镇（Masans），是为那些仍然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而建的。双层的建筑是一个平淡无奇的长条，用的是凝灰岩、落叶松、枫树这些常见材料和实木地板、木制镶板等平常做法，22间居室由一条明亮狭窄的走廊连在一起，正立面对着马桑的旧市街道。

几年前，在瑞士建筑协会木构建筑分会的带领下，有限设计事务所的建筑师王晖很偶然地见到了这个房子，一开始他还不知道那一天的参观行程中包含卒姆托的作品。“房子看起来特别普通，如果只看外立面，在瑞士可以找到很多相似的，而他居然就这么做了。”王晖说，“但是从这个房子的构造以及构造和空间的关系来说，你仔细一想，其实基本上没有别的可能性。”

“这个房子给我的影响特别大，我觉得他只关注自身对建筑的理解，根本不去想别人怎么看待他做的房子。设计方法的单纯让你忽略房子本身，直接进入他的精神状态，看到他高尚的人品。”

“老人寓所”的住户长年在附近的山区村庄生活，老人们住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有一种家的亲切感。木质地板的中空的声响，背风而设的大露台，还有对着山谷的小阳台和客厅凸窗，可以眺望远处山景的落日。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房子，很多人喜欢它，但是据说拥有这座房子的养老院憎恨它，因为实木地板很难清洁，而且来参观的人实在太多了。■ 房子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