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平庸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奇岚)

爱的平庸0( 《爱的平庸》中最后一幕:阿伦特回到德国,在小木屋与海德格尔再次相见 )

在德国看电影,总是得先看上几分钟地区广告。这短短半分钟的广告锁定了故事宣传的重点:师生恋,18岁和35岁的年龄跨度,犹太人和纳粹党员的身份冲突。具备任何一点都足以构成一部小说,何况所有猛料一应俱全。就算从未听闻过主人公名字的观众,也会提起兴趣来。

这的确是一段可以猎奇的故事,何况这两位主人公还是20世纪西方最著名的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杰出的政治思想家,成名作《论极权主义的起源》,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第一位女性正教授。马丁·海德格尔,哲学家,他的著作《存在与时间》深刻影响了20世纪哲学的发展。听说过他们名字的人们也会好奇:哲学家谈起恋爱来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戏剧上演时,一票难求。全场满座。

观众在陆续进场找座的时候,海德格尔已经开始了他的课堂演讲,关于事物的本真,存在的独特性,时间的不同维度。观众好像上课迟到的大学生一样,马上低头走路急急入座,同时也入了戏。

故事发生在阿伦特去世的前几天,一位来自耶路撒冷大学的以色列学生要和她做一个访谈。访谈中问到了她的往事。她想起了她的马堡时光,她的小木屋之恋。

爱的平庸1( 剧中的阿伦特烟不离手 )

成熟的自信的烟不离手的阿伦特教授陷入了回忆,灯光暗了下去。左半边的舞台亮起来,一座小木屋里,一个年轻的姑娘换上了一条鲜亮的绿裙子,仔细地涂了唇膏,她等待着心上人的来访。那年汉娜18岁。她满心欢喜地打开门,她的马丁站在了门外,手捧一束鲜花。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智趣,哲学概念成为了调情的语词,甚至充满了诱惑。尽管他称赞她是他最出色的学生,尽管他们在一开始时候就确认了他们与众不同的关系:他们是精神上的知己,他们拥有一种拯救思想者于无边孤独的生命联系。和大多数的师生恋一样,女学生汉娜崇拜并迷恋着老师的思想。和大多数的婚外恋一样,时间一旦久长,第三者汉娜开始纠结自己在对方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位置。和大多数的出轨者一样,海德格尔从来没有想过给予情人一个平等地位的认可,无论在生活世界还是专业领域。和大多数自以为独特的爱情一样,他爱她,因为他需要一个懂得聆听的心灵;她爱他,因为她认为只有她能理解他。和大多数想逃离无解情感的女性一样,身心俱伤的汉娜转学,不再见他,匆匆嫁了一个不爱的男孩来疗伤,不久后离婚收场。这些情节不断在电视电影里出现,一遍遍重复上演爱之平庸,哲学家毫不例外。直到历史剧变,平庸的事物有机会在背景没入黑暗时开始发光,成为戏剧。

爱的平庸2( 剧中的阿伦特的扮演者 )

1933年纳粹上台,阿伦特的犹太人身份让她在德国难以容身,只得远渡美国。海德格尔加入了纳粹党,甚至成为弗莱堡大学的校长。虽然10个月后他辞了职,这10个月的任期构成了世人对他永不停歇的争议。指责海德格尔的人强调他在就职演讲中鼓吹的思想与纳粹的宣传十分切近,认为他参与反犹活动,比如不允许恩师胡塞尔使用图书馆,因为胡塞尔是犹太人。为海德格尔辩护的人辩解说他不可能反犹,他亲自指导的学生里就有不少犹太人,他配合当局是因为受到了关闭大学的威胁,他辞职后甚至处于被监控的状态。

“可是为什么战后他从来没有公开道歉?为什么他从来没有给出一个解释,他为什么当初要支持希特勒?”前来做访谈的以色列学生拉法艾尔质问着阿伦特,“为什么您一直为海德格尔辩护?难道您不也是犹太人么?他是纳粹!您能原谅他么?”拉法艾尔代表着公众。几十年来这些问题一再提出被讨论。人人都想问为什么。

戏剧叫做《爱的平庸》(die Banalitat der Liebe),名字借鉴了阿伦特的名作《埃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恶的平庸的报道》(Eichmann in Jerusalem. Ein Bericht von der Banalitat des Bosen)。《爱的平庸》的作者是以色列著名女作家、出生于1948年的萨伏雍·丽伯莱西特(Savyon Liebrecht),她的父母是犹太人集中营里的幸存者。为了写这部戏剧,她用了整整4年搜集资料和写作。这部戏剧在2007年德国波恩第一次首演,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之后德国各个城市的剧院都发出了演出邀请。

为什么如今依然有人对80年前的一则爱情故事感兴趣?因为这出戏剧讨论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政治、历史、道德。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爱情故事是20世纪思想史的重要事件,是充满了政治辩论和道德责问的事件。

访问者拉法艾尔原来是阿伦特昔日好友的孩子,他代表着抽象的犹太人社会,他困惑,不会说希伯莱语只会说德语的犹太人在以色列依然如同身处异乡。他愤怒,愤怒海德格尔从未公开道歉;他质问,质问阿伦特的立场为什么那么模糊。

前一刻面对镜头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以色列的政治未来的教授阿伦特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辩解道:“他要比他做的事情伟大。他的思想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

“二战”之后,海德格尔陷入困境,没有大学愿意聘请一个前纳粹党员来上课,他不得不出售自己的哲学手稿来应付经济上的窘迫,阿伦特帮助他在美国找到了买家。此时已经是著名学者的阿伦特在美国不遗余力地宣传着海德格尔的哲学。她不是为了讨好他,她是出自真心地珍贵他的思想,明白他思想的价值,她不忍心曾经爱过的男人就此萎顿下去。她依然忠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依然是他的知己,她用行动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生命联系。她用保护他、成全他的方式最终获得了在他世界里的存在。

戏剧的最后一幕是阿伦特回到德国,在小木屋里与海德格尔再次相见。他们的对话依然充满哲学词汇和智趣,他尊称她“阿伦特教授”,他举止间有种窘迫。那是她第一次遇见他之后就孜孜以求的、他从来不愿给予的认可。这让人想起继承了巨额遗产的简·爱回到了破了产又严重烧伤的罗切斯特先生的身边。女人总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落魄的需要被拯救的男人面前。社会地位未能平等之前,女人即使确认了爱,也无法赢得在男人生活世界里的平等存在。不离不弃的爱,战胜的不是平庸,而是时间。

小木屋里,阿伦特面对着昔日的爱人,问了一个与爱情毫无关系的问题:“你为什么战后从来没有向公众公开道歉?”她一直为他辩护,尽管她不知道他的答案。

这也是剧作者给海德格尔一个自我辩解的机会,来回答这些为什么。他说:难道不是很虚伪么,像仪式一样道个歉,真正需要道歉的是欺骗他的希特勒。这是海德格尔的骄傲,他宁可生活窘迫也不选择装个样子表演认错——这是剧作者的解释。廉价的道德指责只有减轻戏剧的力量,单一的结论总是苍白,给每个立场一个发言的机会才能形成了思想上的复调,让人反复回味。

走出剧场,人们在剧院门口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这则爱情故事。即使是平庸的爱情故事,也可以成就不平庸的戏剧作品。戏剧无须形成定论,戏剧达成的是萃取,是将人们的挣扎和生命体验萃取之后呈现在舞台上,让人反复咀嚼这生命的滋味。■ 平庸海德格尔汉娜娱乐八卦哲学家犹太民族戏剧阿伦特爱情电影智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