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很忙

最生动的刻薄话往往出自夫妻、父子之间，这里面有超乎常人的了解，更有超乎常人的爱和恨。多了不起的人也保不齐成为反面教材。

就拿清初的大学问家毛奇龄说吧，活到90多岁，有40多部著作收进《四库全书》，这种纪录搁在哪年间也不容易。毛先生著书立传之余，积极参加各项课外活动，譬如抬杠。骂同行就说“元明以来无学人，学人之绝斯三百年矣”，不欣赏苏轼近体诗就说“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还专为批驳朱熹的《四书集注》写了本《四书改错》。被波及的人恨得牙痒痒，几次找茬儿拉着毛先生打官司。您说就这主儿，谁敢说他？谁说得过他？还真有。那就是毛夫人。

上大学时教文学史的女老师，双腿修长秀雅端庄，一副黑边眼镜颇饶风韵，年近40岁却还是资深“剩女”一枚。她对我们说，中国文人毕生最大的心愿无外乎升官发财死老婆。前两个好理解，后者经老师点拨才醍醐灌顶。国人娶妻早是为了有人做饭洗衣服持家过日子，实用难以兼顾审美。一旦成了名，老婆不能升格成古董，想归置归置当废品处理吧，成本太大，只能半扔半供着。中年丧妻的莫大幸福来源于，既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个年轻貌美的“红袖添香夜读书”，还能有题材有心情写点华丽伤感的悼亡诗来。

可惜毛夫人不但活得蛮久，还精力弥满，很不爽毛先生太宠小妾曼珠。毛先生不是很有钱，他们在北京的日子里，就赁了三间小屋，客厅两边俩卧室。在今天的首都也就勉强够人均住宅面积，妻妾成双就别想相安无事了。毛夫人在左厢骂，毛先生在右边还嘴。所谓文人，就是能把人骂化了骂成孙子沫还不带脏字。毛夫人怎么办？她等，等有人上门，对客人说：“诸君以毛西河为博学耶？渠作七言八句，亦须獭祭乃成。”歌词大意：甭以为他多有学问，写个56字的诗也是“毛抄抄”，也得“山寨”。

虽然清代信息传播最快一般不过邸报速度，这话还是迅速传开。毛先生的同事们那个乐啊，这老头儿平时嘴底下不饶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怎么着？夫人一开口他就崴。好事者还写了首诗，有两句说：“曼珠不擅专房宠，谁识君诗獭祭成。”绯闻的别名可以叫风流韵事，低级“山寨”还是要被鄙视的。对一个一生以批驳别人为乐的人来说，被人这么指点，还不如左右开弓一千二百个小嘴巴来得痛快。摊上这么个又老又妒又刁的老婆，我替毛先生的不幸掬一把痛泪。

所以一看到类似“最爱的人伤你最深的一句话”的帖子，我就想到毛夫人。她会从毛先生的骂辞大典中挑出哪句？如果她很忙（家务不算），有机会拯救地球，兴许如此有才的刻薄话我们就听不到了。感谢周公！■

（文 / 石任之） 读书夫人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