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必先正名也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衬在旧金山林立高楼间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显得很突兀
)
都说旧金山是个过冬的好去处,可那天怎么都抗不住凄冷入骨的风,数着SFMOMA门前买票的长队人马更是几乎冻凝了心情。忽如获救般,发现旁边的玻璃橱窗里居然装着博物馆的艺术品商店,便忙不迭躲进门里取暖。随手拈着店铺里的纪念品转来转去,转到屋角竟更有一扇门,好像……直通到博物馆的正门里面了啊!那,大家还买门票作甚?
谁知这一瞎撞,恰巧撞进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最惹人注目的一段,五层通高的大吹拔底下。无数次在书里看见过这个巨大的空间,橙、白、黑三色份额各自不等地组合在一起,跟当天的冬日阴霾是很相配的滞重,却仍合不上经典的加州形象,绿草坡上低矮的灰白色披迭板小木屋那路形象。
说起来,这也就是无数次在书上看见这个建筑时心里的疑惑所在:非但沉重的彩色不肯苟同于阳光地带的惯用色谱,即连它的整体造型、平面布置、细部处理,无一显出加州特质。倒是跟建筑师的本底子呼应得恰如其分,博塔(Mario Botta)本是瑞士人么,冷惯了。
不过他是挨着意大利边境那一带的瑞士人。1943年出生的博塔没念完中学,先在卢加诺给人描图,然后沿着米兰、威尼斯一路走去学成了个建筑师。说来可巧,他的老师辈里有卡洛·斯卡帕和路易·康,都是但凡遇到博物馆就长精神的韵味大师。虽然1970年博塔回到卢加诺自立门户以后先做的主要建筑类型不出所料多是小型住居,可等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终于拿到设计博物馆的机会时,少不得还是有人会翻腾出他老师的设计路数来联想一番。其实,在建筑史上归堆分类时,人们倒是经常把他和意大利建筑师阿尔多·罗西放在隔页,派他们俩做瑞、意两国“新理性主义”的代表。这也就是我向来对博塔不敢置评的一大症结:新理性主义总让我觉得有些蹊跷难解。
要说新理性主义这个标签,还是20世纪80年代末建筑史家言说后现代诸人时爱用的一枚,顺手一贴就贴上了,对其中的玄妙可没解释得有多“不玄”。比照罗西和博塔的建筑实例,共同的外观特色如对称平面对称空间,封闭严紧的砖砌墙面嵌进强烈对比的色块,立面上暗暗隐藏着抽简的古典建筑元素,敦厚拙实的整体造型。这些手段总合在一起,做成的建筑格外拘谨呆板,敛手敛脚息声屏气的,说它效仿了古典建筑的构成秩序倒还靠谱。然而,现代主义建筑多年来教导业者的规矩是,无论平面立面的设计,全由实际的功能要求主导,哪就那么凑巧,让罗西和博塔遇见的建筑任务书刚好都能塞进一个对称的盒子里去,左不过其中藏了牵强的地方,是故意与理性设计背道而驰了,怎堪称作“新理性主义”?何况,罗西最爱把自己的建筑类比于契里柯的油画,有如噩梦般空白的街道上,正午酷烈的阳光在孤单的人身后拖出乌黑的长长影子,这场面更是跟理性全不搭界。
( 中厅的大吹拔色彩凝重,楼上才开始明快起来
)
素性抛开理性与否的纠葛不提,单看博塔设计的旧金山MoMA外观,我也不能夸它有多感人。旧金山市政府当初派它站在有待升级改造的市场街边上,除了临街的一面以外,另外三面都被高楼夹得紧紧的,如同在背后拢着一副三折的屏风。统共五层的红砖外墙分三段呈台地式逐步向后收退,自四楼顶上露出个斜切去上顶的黑白条纹圆柱,是中厅顶上的采光天窗。说句不恭的话,看熟了它的照片和模型,我始终觉得整个建筑活像是个抽开的首饰盒子上突着一枚豪华手表的表盘,于笨重中居然还能兼顾滑稽,真是异象,虽则博塔本人未必肯认。
可是那天,托庇着意外的寒风,我没顾得上在左近街道上跑前跑后地多端详端详整座建筑近处的模样,就闷头直接躲进室内去了。殊不知,这一来却让我对它添了几分好感。
( 蒲扇似的天窗在室内就显得不丑了
)
站在一楼,在中厅的中央环顾四壁,视线高度附近的墙面都用了跟地面一样的材料,全是黑色、灰色条纹的石材,其实只是利用了同一种材料毛面和光面的不同反光效果。如此这般编成的暗色底子虽然沉闷,拿来给楼上雪白的墙面压压舱,倒也是个常规手法。最扎眼的是正对大门口的楼梯间,比诸当代建筑习见的楼梯都更正式而隆重,却是古典府邸里白色大理石台阶迎面而踞的格局,只是尺寸和色调都不对了。金色的栏杆顺着两壁七折逐步收窄的入口逶迤而上,给沉着的灰黑色楼梯间点染两丝亮线,略提起点喜兴来。就在这迎门的楼梯间正中心的根儿上,端坐着位验票小姐,却原来,放任散客进大门来在中厅里溜溜达达正是博物馆的定规。细看这整个一楼,左边是艺术品商店,右边是咖啡厅,背后有个剧场又是按时按点放人不可乱串的,所以逛进来的闲人除了买张明信片、买杯水以外,并不能看见什么正经展品,本不必特意拦着。单看这一点,显然博塔在设计时就存了个市民广场的定见在心里。当代的西方博物馆如今大多数都冲着重在鼓励参与的低姿态日益转变,普通市民则享受到了润物细无声的艺术熏陶。
循着楼梯间一转一转向上爬,每半层处都有一围栏板护着,让人停了脚步靠着歇息,顺便回头张望中厅。虽说整个大吹拔并不算正式布展的地方,可万一哪个展览里有件尺度超大的展品,就难免要挪到这个最大的空间里来。想当初,蔡国强和谷文达的作品都曾挂在这儿,区别只不过是一个在底层的吹拔侧边,一个在四层的圆柱周圈罢了。
( 谷文达的书法悬在吹拔内壁和钢桥底下时,完全改变了这个空间的感觉 )
楼梯间粗看上去也跟博物馆的外貌一样长得粗陋,一路留意却会发现,博塔其实在每一层都做了不同的细节设计,仅凭此类枝节就可以明确辨认各个楼层,免得观者于不经心时迷了路。靠下的几层倒还罢了,戏剧性最强的场面是在五楼。从楼下包着圆柱外壁转上来的楼梯停步时,跟五楼的展厅恰是隔着圆柱遥望,于是其间就有了托词飞架起一道钢架钢索钢丝板的桥。走在桥上低头细看脚下,镂空的钢丝板挡不住你看见38米高差下的一楼地板,足以吓住恐高症患者,那么五楼的展品可就只好割爱。经过不断收退之后,中厅的前沿完全缩没了,只剩下那个“手表的表盘”飞在头顶上,盘面仿佛蒲扇的图案其实是玻璃天窗的棂,影子落在墙面上画出淡淡水墨痕,也是自柯布西耶以来的惯技。看在这个份上,它从外面看上去很丑的罪过方可恕之一二。好在用在外墙上的黑白条纹转到室内便被剥得干净,雪白的圆柱内壁反射起天光来终于有了明媚的意思。加上桥的影子,加上墙面上镂着的一片圆孔织出的花纹,加上从四楼转上来时在圆柱壁上切出的圆窗洞,这一段圆柱竟是格外繁富多变,比起迈耶的白派蕾丝都不遑多让。
毕竟是博物馆,展厅才是正经中的正经。尽管最夺目的中厅到了楼上就变出圆柱的模样来,其实整座建筑真正得用的部分全都做成了规规矩矩的矩形房间,只是每层的层高不同,对应着不同类型的展览需求。从二楼开始,围着中厅的周圈展厅都像串糖葫芦似的逐一串过去,从楼梯口这侧进去,看完所有展品恰好走完一圈从楼梯口那侧出来,幸亏每层展览的类型各自不同,展厅的面积也都不是特别大,不至于看了一半才开始觉得这一类展品殊不可耐,也不至于走不完一整圈就累得只想寻路逃跑。据说,SFMOMA创办已有70多年,在全美收藏20世纪艺术品的博物馆里大概实力仅次于纽约的MoMA。可它的展室尺度导致永久馆藏可以没完没了地轮展,难得重样,于是每次跑去看展览的运动量适中,是很舒服的健身方式呢。
前面说过,博塔是自从20世纪80年代末就被人来回贴标签的名流建筑师,而SFMOMA是在1995年1月建成开幕的,是他在美国的第一个作品,更可以说是他已成熟而尚未萎靡时的代表作。我搬着书给这个建筑相面已经颇有些年,每次都嫌它丑,每次都纳闷以丑打天下的大师是怎么当的。它嵌在旧金山的城市环境里一点也不隐蔽,可是拿来装点城市的街道可真是丑啊。要知道,当年博物馆方面请他来做设计时抛开的候选人里包括弗兰克·盖瑞(设计洛约拉法学院的时期),他们究竟在博塔的作品里看出什么好来了呢?
大概就是舒服的体验吧。■ 博物馆博塔也乎建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