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饥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1981年5月,桑斯去世后,当地爆发了抗议示威活动
)
梅茨监狱里的绝食事件
1981年,梅茨监狱里的爱尔兰共和军囚犯们进行绝食抗议的时候,斯蒂夫·麦克奎恩(Steve McQueen)才11岁。每天晚上,他坐在伦敦北部少数族裔聚居区伊令社区的家里,看报道囚犯绝食的电视新闻。每天,他都能看到博比·桑斯(Bobby Sands)。桑斯是绝食抗议运动的领导者,是绝食的第一个牺牲者。1981年5月5日,桑斯饿了66天后去世;之前数周,由于严重的经济衰退和高发的失业率,英国国内爆发了布里克斯顿骚乱(Brixton Riot);几天后托特纳姆热刺俱乐部拿了足总杯冠军。这三件毫无关联的事件定格在麦克奎恩的记忆里,成为1981年的象征。“我把这三件事当做我长大成人的标志,它们强烈震撼了我的精神世界。”
20多年后,麦克奎恩拍了他的电影处女作《饥饿》(Hunger),讲述梅茨监狱的爱尔兰共和军囚犯抗议示威事件,男主角正是博比·桑斯。他从未怀疑过桑斯的艺术价值。电影去年底在英国上映,但在早前已经拿了戛纳电影节的“金摄影机奖”、多伦多电影节“发现大奖”,之后又在英国独立电影节上囊获3座奖杯,今年初导演麦克奎恩荣获英国电影学院奖(BAFTA)的“最佳处女作奖”。3月初,已经11年没有流血冲突的北爱尔兰又发生了枪杀英国士兵和枪击警察的暴力事件,此时再看《饥饿》,发现它出现得那么适时。
梅茨监狱位于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西部,建于北爱尔兰政治暴力活动爆发的1971年,专门关押政治犯和准军事组织的犯人。据BBC的介绍,它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装着欧洲“最危险的杀人犯、爆炸犯”——爱尔兰共和军囚犯。它更为人知的名字是“H监区”,已于2000年关闭。尽管英国政府至今不愿正面提及这座监狱,但它是北爱尔兰问题无法回避的一部分。在《饥饿》上映之前,关于“H监区”的资料很少,只有当年从监狱偷偷传递出去的几张照片,照片上囚犯正往监室墙壁上涂抹粪便;还有一段90秒长的录像,几十年来一直被政府禁播。
涂抹粪便是囚犯们在实施“秽物示威”,他们还拒穿囚服,赤裸身子只披块毯子做“毯子抗议”。抗议始于1976年9月14日,这一年英国政府决定逐步废除《特殊身份法案》。该法案规定,按照《日内瓦公约》,政治犯享有某些权利,比如可以不穿囚服,接见亲属的次数多过普通罪犯,可以接受亲属送来的食物,不必参加监狱劳动,可以和同案犯关押在一间囚室。在新政策下,爱尔兰共和军囚犯将被取消政治犯的待遇,被定罪为实施恐怖活动的刑事犯。
( 电影《饥饿》剧照 )
据当年的看守说,第一个被判为恐怖分子的囚犯宣称:“要让我穿囚服,除非你把它钉在我背上。”监狱方只好给了他一床毯子蔽体。其他囚犯步其后尘,到1978年,“毯子抗议”升级为“秽物示威”,囚犯们拒用抽水马桶,拒不洗漱,把尿倒在走廊上,随地大便。作为惩罚,他们遭到狱卒的虐待,一连好几天只能和一床毯子、一张床垫、一本《圣经》同处一间狭小的水泥牢房里。当年,爱尔兰罗马天主教的大主教Cardinal O’Fiaich去监狱探视后写道:“我被监狱里的非人处境惊呆了。这几个监区关押了300多名犯人,别说人,动物都待不下去。”他甚至无法说话,一开口就会呕吐。《饥饿》中有个场景:两个囚犯躺在污秽不堪的床垫上,蛆从身旁腐烂的食物中拱出来,缓缓蠕动,屋角堆着大便。影片上映前,《卫报》记者曾采访被释放的囚犯,其中一位有4年时间没穿过衣服只裹着毯子。他们说,多年后,做梦还会梦见监狱里的一切,醒来汗湿衣衫。
监狱的黑暗状况,当时的英国政府北爱尔兰事务办公室回应说,这一切该由囚犯自己负责。撒切尔政府的推脱和狡辩,加剧了英国政府和北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监狱内,保皇派新教徒狱卒对信仰爱尔兰天主教的囚犯实施惨无人道的暴力,《饥饿》中反复出现狱卒们肿胀的指关节特写镜头,那是殴打犯人打肿的,靠不停地用自来水冲洗来缓解不适。监狱外,监狱官成为北爱尔兰共和军的仇杀对象,18个狱卒死于以牙还牙的报复。
“毯子抗议”和“秽物示威”失败后,被剥夺了一切的囚犯们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绝食抗争。第一次绝食自1980年10月27日开始,12月18日以失败告终。11月,首相撒切尔夫人清楚地表明了英国政府的姿态:政府绝不向梅茨监狱的绝食者们妥协,绝不因为杀人犯或其他刑事犯绝食就给予他们政治犯的地位。“铁娘子”没想到自己碰到了比她还强硬的对手。博比·桑斯在12月18日当天就对狱友表示,他将领导第二次绝食,有必要的话以身赴死。1981年3月1日,他开始采取行动,是绝食者中第一个饿死的。
死亡逼近的4月,桑斯被选为英国下院议员。死亡使他成为英雄,在贝尔法斯特有10万人参加了他的葬礼。为了纪念他,巴黎和德黑兰两座城市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条街道,法国政府为此还抵制了查尔斯王子的婚礼。
( 博比·桑斯的肖像壁画 )
饥饿不是政治的祭品
桑斯死在监狱医务室。他的亲属拒绝将其死亡作为重建“共和大家庭”的契机,只是在监狱里做了家庭告别仪式。此后他的亲人拒绝一切采访,但对和平解决北爱问题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妹妹是位政治家,明确表示,她的兄长牺牲自己的生命绝不是为了给政治做祭品。
( 男主角博比·桑斯的扮演者迈克尔·法斯宾德 )
麦克奎恩的《饥饿》也没有在政治问题上纠缠。他不讲述绝食斗争的全过程,甚至没有交待任何前因后果。不到100分钟的片子分三个段落,像纪录片一样冷静:第一段长60分钟,表现囚犯们的“毯子抗议”和“秽物示威”;第二部分桑斯才出现在镜头前,他和牧师对话,说自己要绝食;第三部分反映桑斯生命的最后6周,他死,片子结束。麦克奎恩不愿意把桑斯塑造成英雄,也没有妖魔化监狱看守。他说,他想反映人性所能抵达的极限。麦克奎恩显然是不相信政治的,片中牧师的原型丹尼斯·法尔(Denis Faul)的境遇令他警醒。法尔很有俗世情怀,富于同情心,一开始深得囚犯们的尊重,后来,他劝说桑斯终止慢性自杀行为,并批评绝食抗议行动熟练操纵了绝食者,立刻遭到严厉的批评,甚至被唾弃。
导演《饥饿》之前,麦克奎恩已是享有盛誉的影像艺术家,创作的影像作品《无表情的脸》获得特纳奖。为了远离伦敦艺术圈的纷争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他长住阿姆斯特丹。《无表情的脸》长4分30秒,可以看做一部黑白默片。他擅长运用影像语言对观者制造强悍有力的生理震撼,《饥饿》一片也让人产生了被关在“H监区”的错觉。电影的头一个小时没有一句对话,但从穿戴着防化服、防毒面具和橡胶靴子,沉默着给监仓泼消毒水,看不见表情的狱卒身上,观众闻得见监狱里的尿味,听得见暴力发生前压抑的沉默,感受得到暴力带给肉体的伤痛,神经和内脏都参与了这部电影的观看。
《饥饿》获得成功,桑斯的扮演者迈克尔·法斯宾德(Michael Fassbender)功不可没。法斯宾德出演过《兄弟连》、《300壮士》,在最新版《呼啸山庄》里扮演希斯克里夫,一开始他并不被麦克奎恩看好,在制片人的督促下,麦克奎恩和他见了第二次面,这才相信法斯宾德能再现桑斯不露声色的决心和理想主义。
法斯宾德的父亲为德国人,母亲是北爱尔兰人,他出生在德国海德堡,2岁全家移居爱尔兰。在爱尔兰,他父母经营一家不错的餐馆,妈妈负责前台,爸爸管后厨,“我爸爸做的烤羊腿好吃极了”。法斯宾德的母亲有位远房亲戚叫迈克尔·柯林斯(1890~1922),他是爱尔兰自由运动的领导者、爱尔兰共和军的创始人。但他家里人从不谈论政治,母亲只是对他和姐姐说,任何形式的暴力都是错误的。他们一家曾穿过边界去北爱尔兰探望亲戚,印象最深刻的是戒备森严的边防检查站和天上巡逻的直升机。南边的人听说他们要去北爱尔兰,担忧地说:“上帝啊,你们会被炸死的!”他19岁来到伦敦学习戏剧表演,现住在伦敦东区。
开拍前,麦克奎恩给法斯宾德10周时间减肥。他躲到了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每天在海滩上做高强度的运动,跳绳,练瑜伽,每天走路4.5英里。减肥的头5周,他吃营养专家特制的食谱,每天摄入热量不超过900卡路里。夜晚最难熬,减肥头2周他夜夜失眠。为体验桑斯的感受,他还做了2周的绝食试验。减肥那些天,他甚至不能看见电视里的食物,可是,电视里有那么多食品广告,尤其在美国。为了体会被囚禁的感受,他不见朋友——会见朋友对囚犯而言也是“娱乐”。他只见过做神经心理学家的姐姐,那会儿姐姐正在怀孕,不会喝酒。他把自己关进了“心理监狱”。
当法斯宾德出现在贝尔法斯特的片场,身高1.83米的他体重只有57公斤,减掉了24公斤的体重,但麦克奎恩担心他还不够瘦。拍片过程中,法斯宾德经常做体检,营养学家全程监护,保证他的身体不会因过度减肥而出问题。影片“杀青”后,法斯宾德吃的第一种食物是寿司,他说:“我吃撑了,动都动不了。我的身体几乎不会消化食物了。”
扮演桑斯的时候,法斯宾德30岁。桑斯只活了27岁,是一个孩子的爸爸。当年的绝食示威行动于1981年10月3日结束,共死了10人,最大的29岁,绝食时间最长的73天。■
我不站在任何立场上
——专访《饥饿》导演斯蒂夫·麦克奎恩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如何决定让迈克尔·法斯宾德扮演桑斯的?
麦克奎恩:他并不是第一个闪现在我脑子里的人选。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有些傲慢自大,不是很喜欢他。不过这点你要理解,毕竟我从来没有要演员试镜的经验。我也从来不知道试镜时演员有多么脆弱、敏感,此时傲慢就是他掩饰焦虑的伪装。
三联生活周刊:艺术家习惯于个体创作,做导演有没有觉得习惯被改变了?
麦克奎恩:我以前从来没有跟演员共事过,指挥他们时说的话在他们听来也很奇怪。迈克尔·法斯宾德曾说,我做一切事情都看在钱的分上。拍电影,我必须算计好钱。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没有挨过饿的人,现在对“饥饿”又如何理解?
麦克奎恩: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很多宗教流派中将“绝食”、“禁食”视作一种宗教仪式,因为它能让人正视自我。
比如饥饿确实让迈克尔更加专注于角色。作为一个人,饥饿让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更加纯粹和内省。他原本也比较瘦,身上肌肉多,绝食后成了排骨,肌肉都没了,你都能看到他胸腔的骨架子,还有头两侧陷下去的坑。从法斯宾德身上剥夺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敏感。他减肥来到贝尔法斯特后,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收工后径直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是唯一和他说过话的人。别的情况下是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的。
三联生活周刊:在北爱尔兰拍戏,你认为绝食事件对那里的居民产生了何种影响?
麦克奎恩:到了那里,才知道绝食事件对北爱尔兰人的影响是相当大的。每个人都清楚地记得博比·桑斯绝食期间他们个人在做什么,桑斯死的那一天他们身在何处,每一个个体都和这起事件有了关联。这让我非常震惊。其实,人的记忆是分成一段一段的。
三联生活周刊:27年后,你又怎么看待绝食事件?
麦克奎恩:作为西印度移民,我对北爱尔兰问题没有任何看法,我不站在任何立场上。我只是对没有被历史记录下来的细节感兴趣。我总在猜想囚犯们绝食的那7个月天气怎么样,梅茨监狱里气味是怎样的,囚犯们怎么解决内急问题,等等。我觉得历史和政治往往把这些琐事忽略掉了。■ 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