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外貌协会

据说我在极为年幼的时候就具有了极高的食品鉴赏能力，如果是不好吃的东西，任凭其外表做得如何吸引人，我都不会就范。别的小孩就不一样了，如果不喜欢吃菠菜，那把菠菜打成绿色的泥巴，搀在面粉里做成面条，看着颜色新鲜，就也一样吃了；如果讨厌吃胡萝卜，那把胡萝卜刻成一朵镂空花，放在油里炒一下，看着油光锃亮可爱非常，也一样吃了；更别提那些味道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的廉价甜饼干，只要做成小猫小狗的模样，立马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以当时年幼的我的立场来看，那些对卡通造型食品趋之若鹜的小屁孩儿是一群永远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而制造这些食品的人和厂家正好也通过小朋友们的浅薄品味，只在食用色素上下本钱就行，内容大可偷工减料。但随着渐渐长大，直至成为食评人中的一员，才发现其实重视食物外表多过内在的成人仍然大有人在，而“食品外貌协会”这股风尚也是久盛不衰。

我曾经吃过一位“食品外貌协会”的代表性厨师的全套大餐——松露面包汤是把略微烤焦两面的面包片堆上松露味道的泡沫，黑褐色的一小块儿上闪烁着润泽的奶油色光芒，但入口却让人觉得吃着不如吃不着，满嘴尽是蓬松的面包屑和虚无的泡泡，松露在浮光掠影中成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牌明星，到头来让人空欢喜一场。自助椰子面这名字就听着别扭，实则是把椰子面浆藏在了时髦的试管中，想吃，就自己挤到漂亮盖碗里的牛肉清汤里。清汤的味道虽算是扎实，但和椰子面的搭配却令人心寒，仿佛体面的法国餐厅某天心血来潮请来了一支轻浮的泳池乐队在晚餐时刻为客人表演流行小调，效果只能说是让人默默地想要自动离席。柠檬对虾罐算是一道主厨全力以赴的主菜，但让人啧啧称奇的也只能是把大虾和香料一块儿装在宽口梅森瓶里的出品形式，看上去华丽得好像外太空食物一般。虾肉本身则不够弹牙紧实，调味的主调如幽灵般在西式、中式和东南亚之间徘徊游荡，最终给人留下了十三不靠的印象。唯一能让人对其味道眼前一亮的只有作为甜品的柠檬挞，这也是整套菜单中走“外貌协会”路线走得最为妥帖的一品。做成新鲜柠檬样的柠檬挞，吃起来柠檬味道十足，这才让人对其主厨的大师名号略微有了一点认同。

这样的一顿大餐，全部吃完之后感觉不是享受了一席华美的珍馐，反而有一种被孩童戏弄了一番的感觉，而此时，你仍然需要费力地拿着足有1米多长的铁丝，试图去够到其顶端被棉花糖包裹着的荔枝味小糖果，这样才算在这里吃得圆满。也许这一刻，主厨大人不知在这餐厅的何处正看着你的样子偷笑吧。但这样的餐厅仍然不断有人光顾，不断得到赞誉，以至于许多不明真相的食客都把此处作为终极的美食胜地。是什么让人们舍弃了老老实实的一盆真滋味，却宁愿到这里来让这些花里胡哨的虚形耍弄得自己团团转呢？这位“食品外貌协会”的主厨说：“最关键的是用餐者看到这道菜时瞬间的感受，以及餐后留下的印象。一道菜如果想具有完美的最初感受和美好的餐后印象，有很多条件：有趣、新颖、惊奇甚至震惊、美丽、舒服，还要有点幽默感。”姑且认为其是一位异常聪明的厨师吧。本来“以貌取人”便是人类的某种难以更改的思维模式，将这种模式套用到餐桌上，让人“以貌取菜”，眼睛一震惊，舌头和肠胃自然便低分放行了。试想，对于普罗大众来说，除了小时候几道刻骨铭心的“妈妈的味道”，在成人后又能记住什么与众不同的滋味呢？相比起来，视觉的记忆一定更容易，多年以后，你绝对已经忘了瓶中的大虾是什么味道，但却能记得“那个装虾的瓶子酷极了”。对于接受信息量过大、记忆力越来越早衰的当代人类来说，记不住味觉，记住视觉也是好的；记不住视觉，记住幻觉也是好的。对于“食品外貌协会”的爱好者来说，记忆中初看见食物的那份惊艳的心情，是值得津津乐道一辈子的。■ 外貌食品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