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切的审判

作者: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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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7日,金边的法庭,S21的监狱长杜切出庭。这是红色高棉漫长审判中的又一步,当天有500人旁听,一位S21的幸存者说:“杜切看着老了,像个绅士,这和30年前太不一样了。”2007年7月31日,柬埔寨特别法庭就对杜切做过一次法庭调查,他对幸存者说:“我希望得到你们的宽恕,我知道你们不会宽恕我,但请求你们让我保留得到宽恕的希望。”菲律宾一位女记者这样说,杜切现在看起来像无害的老爷爷,“如果你看到他而不对其表示怜悯,那么可能有人会说,是你冷酷,而不是他”。按照阿伦特的说法,极权统治发明了既无法惩罚也无法饶恕的罪行。极恶无法用自私、纵欲、贪婪、怨毒、嗜权这些动机来解释,因此,对极恶既不能用恨去复仇,也不能用爱去容忍或宽恕。

1979年1月,越南军队攻占金边。1996年,红色高棉分裂,英萨利率部起义,杜切就在这支部队中。他后来担任三洛县教育局局长,开始为美国的难民救助机构工作,改信基督教。1999年3月,一名英国摄影记者到三洛采访清除地雷工作,发现了消失20年的杜切。一个月后,这位记者和《远东经济评论》的一位同行再次来到三洛,直接追问改名换姓的杜切,杜切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又过了一个月,他被逮捕。

《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这部纪录片里,导演有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就是让S21监狱的幸存者和当年的看守重回现场,那些看守反复提到的一个词就是“安卡”(Angkar),也就是“组织”的意思。“如果我们违抗组织的命令,我们就会被杀死。”如今,杜切也可以在法庭上这样为自己辩护:“这是党的决定,我们只是负责审讯和向中央报告。”那个纪录片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有个看守重演他当年是如何对待囚犯的——他面对空空的房间大声呵斥,一遍遍开门锁门。我相信,正是这样的重复,才让“组织”的指令内化为一种行为准则。

有两个法国的精神病医师,20世纪80年代在泰国的柬埔寨难民营工作,他们的经验是:“摩尼教把世界看成善与恶、光明与黑暗这样两个部分,这种看待世界的方法能够让大多数人感到满意,他们只需要将红色高棉的统治看做‘极端的恶’就可以了,这样我们可以不去问过多的问题,或者至少有些现成的答案。”

事实上,理解杜切,或者那些看守的“平庸罪恶”没什么困难,甚至,理解波尔布特的那些愚蠢的幻觉也不难。红色高棉的高官们大多在法国留学,他们很可能信奉卢梭的思想,“凡控制人民意见者必控制人民行动”,“你必须把公民视同儿童对待,控制他们的成长和思想”。国家是家长,美德是好政府的产物,以至于“人人都在国家之内,无人在国家之外,无人反对国家”。

在吐色楞博物馆,我抄下来一首诗,作者叫Sarith Pou,题目是《The New Regime》。这首诗由一连串的“no”组成,描述红色高棉统治下的生活状况:“没有学校,没有学习。没有书,没有图书馆。”“没人权,没自由。没法庭,没法官。没法律,没律师。”“不许梦遗,不许手淫,不许裸睡。”如果一个地方真是这样,那我们自然可以对它竖起中指,当它消失的时候,我们就把它当成一段劣迹抹去。但每一个具有所谓“幽暗意识”的人都会追问。

昆德拉的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中,茹泽娜就这样追问。她的父亲死于党内清洗,茹泽娜向雅库布打听她父亲,她想知道,她父亲这个具体的人是否会丧失人性。雅库布回答:“多数人生活在一个由家人、家庭和工作构成的小圈内,他们生活在一个介于善恶之间的安全地带。看到杀人者,他们也真的会感到栗然,但是,他们只要一出这片小小的净土,就会变成凶手,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谈论这些又有何益?”

2008年有一个美国的青年志愿者来到柬埔寨,他在自己的博客中这样记载:“这里的人都很年轻,和我打交道的人大多不超过29岁。算一算,1979年红色高棉的统治结束,从1979到2008年,正好是29年。”这个美国青年的数学真好,但是我在吴哥窟遇到的一位司机,41岁,那名字翻译过来应该叫“黎明”,包车两天收30美元,他的姑娘在中学,将来可能会在暹粒的一家饭店找个工作。我问黎明,我打算去安隆汶看看波尔布特战斗过的地方,他说他不愿意去那里。他笑着说:“你知道波尔布特的柬埔寨名字吗?沙洛特绍(Saloth Sar)。”他耐心地一遍遍教我念这个名字,仿佛我们谈论的是另一个开出租车的大叔。■ 杜切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