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戏剧家和愤怒政治斗士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静默戏剧家和愤怒政治斗士0( 哈罗德·品特(摄于2005年) )

哈罗德·品特一生创作了29部戏剧,被概括为“发现了日常的恶兆与静默的嘈杂”。作品中人物常常身份不明,言行缺乏明显动机,对白简短晦涩,清晰、富有逻辑的情节和结尾并不多见,所有场景集中于一个狭小幽闭的房间内。

他曾这样阐述戏剧:“现代戏剧的主要任务不是塑造人物,剧作家没有权力深入剧中人物的内心深处。剧作家所能给予的,只是他自己对某一特定场景和不断变化的事物的印象,以及他本人对这个奇妙的、变幻中的世界的神秘感觉。”这种神秘感觉大多来自被统称为“品特派”(Pinteresque)的“停顿”和“静默”。从第一部剧作开始,他就在对白之间添加“停顿”一词,后面跟着一串圆点,以表明停顿时间的长度,如果有特别长的停顿,他会写下“静默”。品特了解为呼吸留下空间,强调的意义和语言的韵律之美,更多时候,停顿像是一个个富有胁迫感的拳头,构成了黑暗中人人自危、入侵者随处可见的压抑氛围。主要作品中,《背叛》有不下140处停顿,《守门人》有149处停顿,《归家》有224处停顿。

品特推崇萨缪尔·贝克特,共同被归为荒诞派,但品特自称为“现实主义者”,所有戏剧的上下文都是具体而细微的。他将自己的剧作比喻为“你家鸡尾酒柜里那只夜夜不宁的鼬鼠”。

品特1930年10月10日出生于英国伦敦东区哈克尼,是一位犹太裔裁缝的独生子,葡萄牙流亡犹太人的后代,所生活的东区街道聚居着流亡犹太难民,新旧难民剑拔弩张。“二战”爆发后,9岁的他被送到英国康沃尔郡乡下避难,躲避德军空袭,14岁再回伦敦,抵达当天便碰上德军投下的炸弹在头顶呼啸飞过。他冲进家中抢救出了一些“财宝”——一个板球拍和一首诗。品特的童年滋养是美国枪战片和英国战争片,最开始有望成为一个有着强烈政治判断力的诗人,他却从当一个演员开始。18岁,就读于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因为戏剧观独特另类,他佯装神经崩溃退学。同年因反战思想,拒服兵役,两次被法庭传唤,差点坐牢。他取艺名大卫·巴伦,30岁之前出演了100多个电影角色,从杀人狂到银行家。1957年,受朋友之邀请创作戏剧《房间》,自此转行当剧作家。早期他以一两年一部的频率,创作了《送菜升降机》、《微痛》、《外出一夜》、《情人》等作品,童年阴影与政治观点都有表现。开始创作戏剧3年,就出现了“品特派”这一提法。

品特的第一任妻子是演员维维安·麦珊特,曾在他的多部戏剧中扮演角色,她是一位诠释者和代言人。他们1957年结婚,1975年,品特与历史学家、传记作家安东尼娅·弗拉泽传出绯闻,两年后离开妻子,激怒了维维安。她曾在媒体上讥讽品特离家时几乎什么衣服都没带,不过,“我倒是不担心他没有鞋子穿,因为他可以借弗拉泽的鞋穿,她有一双大脚”。1978年,品特创作了关于夫妻、情人、友人相互背叛的戏剧《背叛》。

第二任妻子安东尼娅·弗拉泽素来热衷政治,她唤醒了品特年轻时的政治诉求。1980年以后,他疏于创作新剧,将早期作品用人道主义、自由、民主等字眼重新阐释,并以愤怒斗士形象示人。他时时针砭时弊(主要抨击美国):1994年,在《纽约书评》上撰文将美国政府称为“美帝暴政”;1996年,以“不能接受争议政府”为由,拒绝了爵士封号;1999年,针对科索沃战争抨击北约的干涉;2001年加入了保卫米洛舍维奇不受审判的国际组织;2004年,批判美、英联合发动伊拉克战争……

2001年品特查出患有食道癌,2005年2月宣布停止戏剧创作。随后他因“简单的日常闲言碎语,揭示隐含其中的跌宕起伏,并闯入被压抑者内心深处封闭的空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品特因病未能前往领奖,发布了一份获奖感言录像,其中继续抨击英美政府,称布莱尔为“蛊惑人心的蠢货”,使政见相左的人不悦,称他“降级了诺贝尔文学奖”。外加品特向来对媒体不恭,他给人留下尖锐易怒的暴躁老头印象。

晚年,品特依然攥住了3件事:政治,表演与诗歌。2006年他还在伦敦主演了贝克特的一人戏剧《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他在一首诗中写下:“黑色的细胞将干涸死亡,或者欢欣和歌唱,它们滋生出如此安宁的黑夜白天,你永远不知道,它们也永不会开口讲。”■

他友善大度——或许只对一些人

传闻中,哈罗德·品特擅长集两种特质于一身:公众形象严苛暴躁,对待朋友灿烂迷人。露易丝·戈登是美国纽约菲尔莱狄更斯大学文学教授,首先将品特介绍到美国的学者之一。她撰写了品特剧作分析《语言是揭开羞臊的策略:哈罗德·品特戏剧》,并参与编写了多部品特文集。她与品特是30多年的老友,在她的讲述中,那是个不一样的品特。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品特的?

露易丝:我在1968年开始写第一部有关品特的书(1969年1月出版),之后常写些有关他的文章。1971年,我第一次在伦敦见到了他,我们聊了四五个小时,谈论了美国政治、可怕的越南战争、美国学生和他们的兴趣以及品特的电影。那时候品特根据哈特利小说《送信人》改编的电影正在上映。后来因为他要送小儿子去电影院,我们结束了面谈。之后我开始编写他的两本书,让更多美国人认识他。想起来仿若昨天。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会对品特的戏剧和诗歌发生兴趣?

露易丝:因为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萨缪尔·贝克特,我跟上了现代戏剧的“调子”。那时候发现品特的戏剧既独创又有流动性,并深刻了解人性。我曾经使用了他的一句话作为我一本书的标题——“语言是揭开羞臊的策略”。“品特派”实际上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语言(尤其他那著名的停顿和静默),那种环顾左右而言他、掩藏攻击性、焦虑不安又渴望情感回应的语言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把品特当成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你会怎么形容?

露易丝:我第一次见他,他才40多岁,如果你去搜索他那时的照片,就会发现他相当英俊。最开始他是个演员,有流畅悦耳的嗓音。当然后来他变老了,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我最后一次见他是2000年(2001年他查出患病),他状态尚佳,在新作《独行者》中亲自上阵,扮演了一个整洁、歇斯底里的政府小官,他还邀请我和我丈夫前往后台助威。他看上去就像从另一星球来的人,对表演兴致勃勃。

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会面,是1971年下半年他到我任教的大学来朗读作品。我开车把他从曼哈顿载到新泽西,一路上他不断打电话给他那富有才情的历史学家妻子——安东尼娅·弗拉泽女士,以保证她不迷路。看上去他对妻子特别温柔体贴、呵护有加。朗读结束后,我们共进了晚餐,品特是个绅士而温和的人,那是一个充满了智慧、幽默和欢乐的夜晚。之后我们时常见面和通信。2008年7月,我到英国游历时,他还邀请我共进午餐,可到了约定当天,他说病得厉害,或许隔天便好,可第二天,他听上去仍旧很糟糕,只能放弃见面,然后……

许多年来,他对我一直非常好。曾经,他每完成一部剧作,在上演前都会把剧本寄给他崇拜的贝克特(就像贝克特对待乔伊斯那样),不管你信不信,1989年贝克特去世后,他竟然把剧本寄给了我。这叫我既欣喜又惊慌。

三联生活周刊:可品特本人曾经自我形容为“捉摸不定,沉默寡言,尖锐易怒,难以亲近”。

露易丝:对我不是这样。即便他说过这种话,那也一定因为不耐烦,就像许多伟大作家,碰到了一些人不断问“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他对政治非常“愤怒”。

露易丝:可能源于他天生是个和平主义者。他18岁就写信给英国兵役处,说他是个坚定和尽责的反对者,绝不服兵役。他对美国和英国政府的愤怒(主要针对布什和布莱尔),都基于他人格中的反对穷兵黩武,反对攻击性。

三联生活周刊:你最喜爱的一部品特戏剧是什么?

露易丝:这个问题太主观和自我为中心了。我想《守门人》让我印象深刻,我曾经受邀去哈佛大学进行一次有关《守门人》的演讲,来了一堆电影导演和演员,只有零星几个学院派。那些电影人盛赞我讲得好,担得起阐释品特的任何一部作品。浮华,浮华,浮华。

三联生活周刊:品特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露易丝:影响非常巨大。他唤醒了我关注语言的力量,权力的可怖,世界对仁慈的需要以及慷慨的必要性。这是一种世界观的影响。对于他的去世,我感到非常悲痛,连续两天我都会不自觉地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信给安东尼娅。他热爱正义与生命,他非常友善和大度——或许只对一些人并非所有人。“二战”期间,他与父母分隔,被送到了康沃尔,那时他9岁。他很久没有再回过康沃尔这个第二故乡。也许是时候为他做点事了。■(文 / 于萍) 文学戏剧家斗士贝克特静默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