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世俗生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前厅的壁桌和普法战争停战主题钟
)
钱不能贴在墙上
谢强是个翻译家,翻译了福柯等法国哲学家的多本著作,或许是研究哲学的缘故,遇事儿他喜欢跟人讲道理,以理服人。他买下现在住的公寓后,家装设计公司的设计师跟他说做一面电视墙吧,他拒绝,我不想把电视供起来。说那就在主题墙上贴青石材,他反问,青石材是贴在建筑物外墙上的,装饰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墙壁要装饰,挂一幅法国欧比松挂毯或巴比松油画都可以,为什么钱不拿来买好东西,反而要贴在墙上?”设计师明白了:“敢情你是来找大工小工的?”谢强要的就是工匠给他刷白墙铺木地板,装修公司向客户推荐的普遍性装饰设计他一概没要。他认为装修公司“设计”出来的种种所谓风格很排斥人情,“它们制造出一个枯燥、毫无生气、与主人毫不相干的环境,让人不敢在家里乱摆乱放,不敢留下生活的痕迹。壁炉就该拿来取暖,蜡烛就该点燃,公寓里都有暖气管道,装修公司给你设计一个假壁炉,太生硬太做作了”。他甚至连门都不做,家里只有厨房、卫生间和主卧有门,而且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门,因为门也不是他需要的装饰元素。收工时装修队工头由衷地说,你们家是我赚得最少的一单活。他的钱都用在了装饰上。而装饰,是没有止境的,不久前他还花数千元买了一把路易十六风格的红天鹅绒面扶手椅。
谢强还是个艺术品收藏家,收藏史已超过20年,藏品虽不足以开一家古董店,但其价值已远远超出房子本身。谢强热衷收藏古钟,其中20多架法国钟堪称珍品。此外还有各个风格的烛台、瓷器、古董家具、绘画,它们很容易就将公寓填得满满当当。堆满艺术品的房间会多么可怕!它应该被称作“古董店”还是“家”?
谢强青睐有实用价值的古董,它们富有故事性,适合摆在家里,也容易激发出主人的装饰创造力。他曾两度作为中影集团的首席代表长驻巴黎,和巴黎上流阶层有不少交往,发现巴黎人有收藏的癖好,或者说巴黎人有一种喜旧厚古的品位。“在巴黎,我去一些法国人的家里做客,只要是有像样工作的人,家中多为古色古香。家具摆件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文化含义,交谈时主人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我因为听懂了,点头附和,主人见我不断点头视我为半个知音,更健谈。”加之他本人也是“厚古薄今”之徒,于是入乡随俗,跟着巴黎人把周末消遣在古旧市场中,搜集些老的、古的、旧的,尽可能是真的、美的、便宜的玩意儿。几年下来,他对巴黎的高级古董店、古董沙龙、跳蚤市场、拍卖会了如指掌。
古董、古典艺术品的装饰效果好过任何家居用品。“奥巴马夫人马上要做白宫女主人了,她请了艺术史专家帮她重新装饰白宫。”谢强并不局限于法国,因为在非洲的法语国家做过外交官,他也搜集了很多非洲民间艺术品。但必须构建出最好的展示空间,才能体现出艺术品完美的品质和装饰效果,谢强相信只有自己才了解自己的收藏品,也就不难理解他要拒绝设计师的创意。“硬装修上我认同斯堪的纳维亚流派中的简洁明快。公寓的空间有限,中性色调才适合我的古董家居用品。况且,我选择一件古董或艺术品,必定觉得它符合我以及家人的气质,不必把它和墙壁的色调往一块儿搭配。”
他亲力亲为,想方设法在家中进行空间的营造,因为“空间设计和艺术品同样重要”。公寓户型不好,他去掉了起居室、书房、餐厅等公用空间的门,原本被门分割成小而封闭的空间变得开阔。这几个并不在一条直线上的房间连成一体,意外地让空间充满了变化,视线变得曲折,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有一部分摆设被屏蔽了,屋子里少了拥挤的感觉。
古董的世俗生活如何体现
谢强初中即进法语学校,受法国文化熏陶长大,这种熏陶影响了他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他家进门之处没有布置成“玄关”,而是按法国传统辟为“前厅”。根据《法国美术辞典》的解释,前厅是“进入建筑物的第一个房间,正是从那里进入其他房间”。前厅常常被用做室内和室外的过渡,装饰简单,家具摆放不必多,但一定要有椅子。谢强在前厅放了架中式云雕多宝阁,他认为:“多宝阁要摆满奇珍异宝才雅致,普通人家里有一两件宝贝就不得了了,最好不要掺着廉价的工艺品放在多宝阁上,寒碜。”谢强显然把自己定位于普通人,他把多宝阁当书架——多宝阁大红色的云彩雕纹与一排硬皮《20世纪百科全书》红黑相间的书脊,路易十六风格扶手椅的红天鹅绒面,一盏新艺术风格的台灯,形成独立的阅读空间。
传统前厅少不了壁炉和镜子,谢强摆了一张明式黄花梨半圆形壁桌,这种桌子原本就是该和镜子搭配的。恰好家里有面老榆木框的穿衣镜,便将镜子置于壁桌后,天衣无缝地成了一对。壁桌上摆了一座主题钟,它是拿破仑三世时期为纪念普法战争停战而专门制作的。钟的上半部为两个士兵的青铜雕塑,有铜镏金的底座。谢强在巴黎一个古董市场上相中它,谈好价钱后回家取钱的当儿,小偷趁老板不注意抱起钟跑了,老板发现后竟然把钟又追了回来。谢强将钟带走,几年里一直以为是铅锌合金的,并不以为然,一位朋友看中了它,一定要他转让。朋友抱回家,怎么看都觉得和自己的家不衬,又送了回来。谢强这才发现,那朋友天天擦拭,擦掉了钟表面的氧化物,露出青铜的原貌。兜兜转转几大圈,谢强认定它和自己冥冥中有气息相通。
穿过前厅,自然是沙龙了。公寓里的沙龙当是无法有普罗旺斯勋爵夫人的八角沙龙里的壁柱、壁龛、镀金雕花的镶板、喷泉,但精髓还是有的。《法国美术辞典》定义的沙龙为“通常比其他房间更大,装饰更为精致……‘沙龙’一词还被用来描述一个不被用做内室、卧室,而是在其中进行聚会的房间”。谢强按照对称的原则布置沙龙,一面墙前摆了一张清中期的黄花梨长桌,替代了壁炉,两边各一把清初期黄花梨扶手椅。桌上,正中央放了一个拿破仑三世时期的镶铜雕天使的瓷果盘,一对路易十五时期的巴洛克风格镏金烛台,一对20世纪初装饰艺术风格的汪达尔人造型烛台分别站在两旁。长桌上方的墙壁,也是同样的格局,路易十六风格的镜子两边,各有一只古董挂钟。更不用提清中期的三屏楠木罗汉床、床上的黄杨木炕桌,罗汉床对面的一对单人沙发;墙上的艺术品,单幅的噶举派上师唐卡挂在正中间,两幅油画则找准中界线对称悬挂。对称是朴素的,不讨取机巧,井井有条,有序地散发出勃勃的生机,减轻了古董过多造成的压迫感。
谢强的多宝阁是沙龙里的一个民国时期酒柜,他收藏的小型钟都立在里面,有法国贵族小姐使用的花花绿绿的闺房钟(也叫瓷楼钟),有官窑烧制的帝王蓝色座钟,最珍贵的是一组皮套钟。皮套钟是欧洲军官们常用的钟,他们用皮套装着钟,挂在马鞍上,钟顶端有个小纽,按它会根据时、点、刻发出响声,行军时很方便知道时间。传入中国后,它深得清晨赶着上朝的官员们的青睐,被称作轿子钟。18、19世纪,法国战争频发,军官钟保存下来的极少,反倒在中国能找到完好的轿子钟。谢强在国内就淘到4个品相完好的轿子钟,收藏钟表的法国人来他家看了也艳羡不已。
多年来在南方和北方、东方和西方之间的迁移,所谓的文化碰撞谢强经历了许多,他什么都敢往一块儿放,要的就是文化冲突。明代的黄花梨鼓腿彭牙影子木圆桌上,可以是拿破仑一世时期的铜坯珐琅彩描金的台灯;炕桌上能放法国贵族家的贴着约伊布的木首饰盒;非洲的标本鳄鱼趴在云雕多宝阁上;清代中国为阿拉伯制作的黄杨木梳妆台上方挂着非洲村落里的木头守护神,一切都不奇怪。他的中式书桌上,有一套铅铸的文具,包括一个笔盒、两个墨水瓶、一个小花盆,根据底座上雕的洛可可风格乐器纹样和主人的签名,谢强考证出它是一位音乐家定做的文具。但他又很克制,在绘画的品位上,绝没有古董钟、家具那般奢侈、放纵。后者已经是重点,有限的空间里无法再过多承受视觉上的奢侈。谢强挑选的绘画作品尺寸不大,是当代画家的作品,不会抢了古董的戏,也为居室带来当下的气息。
谢强新近翻译出版的一本哲学著作《永恒的奢侈》里谈到,伟大的艺术作品都用于颂扬上天的权力,因此得到了永恒,当它们进入家庭生活后,“不再是彼岸生活的永恒,而是世俗生活的延续;不再是历史的不朽,而是一个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名字在人们记忆中可延续的荣耀”。他家门里门外两个世界。这栋楼建于本世纪初,当时属于高档物业,但建筑质量却不敢恭维。出了电梯,就能根据楼道里飘散的气味判断出谢强的邻居刚刚吃过茴香馅饺子还是青椒炒肉片。待进了他家的大门,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不是精油熏香,“我不搞那种脂粉气十足的玩意儿”,是黄花梨、桃花心木、金丝楠、鸡翅木散发出来的香气。再看看满屋子的古董,这样热闹的一种世俗生活,和门外热闹非凡的世俗生活距离可真够远的。■
(文 / 陈晓帆) 法国生活世俗家具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