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糁羹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这个雅致的名字出自苏东坡诗,糁其实就是米粒。玉是什么呢?苏东坡《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奇绝,天上酥酡则不知人间绝无此味也》诗中说:“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虀脍,轻比东坡玉糁羹。”这里的过子是苏东坡的儿子苏过,酥酡是古印度奶酪,龙涎是一种珍贵香料,酽是浓。金虀脍指松江鲈脍,以松江鲈鱼为脍,肉白如雪,金虀为香辛佐料。这里的玉糁显然是山芋,但山芋难有雪白之色。由此南宋的林洪才在《山家清供》中,更改了原料,他说:“东坡一夕与子由饮酣甚,捶芦菔烂煮,不用它料,只研白米为糁食之,忽放箸抚几曰:‘若非天竺酥酡,人间决无此味’。”林洪是泉州雅人,理宗淳祐年间以诗闻名,当时东坡已死了100多年。子由是东坡弟苏辙,林洪将山芋改成芦菔,芦菔即今天的白萝卜,倒符合了雪白如玉的想象。林洪之后,也是南宋的陈达叟在他的《本心斋蔬食谱》中,进一步记:“土酥,芦菔也,一名地酥,作玉糁羹。”

萝卜为什么叫芦菔,芦菔又怎样变成萝卜,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芦菔一词,最早出现在《后汉书·刘盆子传》中,刘盆子是西汉皇族后裔,曾被赤眉军立为皇帝。《刘盆子传》中描述,赤眉军攻入长安后,数千宫女因恐惧战乱,将自己幽闭在殿中,“掘庭中芦菔根,捕池鱼而食之,死者因相埋于宫中”。拥刘盆子为帝的建世元年是公元25年,《后汉书》为南朝宋范晔所著,唐朝李贤为它作注时,引《尔雅》说,芦菔就是葖。而《尔雅》在“释草第十三”中说,葖就是芦萉。东晋郭璞对它的注释,说萉应为菔,葖为芦菔俗名,俗名全称是雹葖。葖是凸,萝卜掘地而凸。雹呢?雹是阴包阳,阴胁迫阳,阳无所泄而雹生。也就是说,这萝卜是被阴气逼迫,掘地而成。

芦菔又是一个有意思的名称。表面看,芦是芦苇,但高粱也叫芦粟,庐是居所,芦由庐发展,乃居家食用离不了之物。为什么离不了?后面有个菔,服是服用,降服。要降服什么?宋朝陆佃的《埤雅》解释,指能制服麦磨成面中之毒。宋朝罗愿的《尔雅翼》中有更具体记载:“昔有婆罗门僧东来,见食麦面者,云‘此大热,何以食之?’及见食中有芦菔,曰‘赖有此以解之耳’。自此相传,食面必食芦菔。”这芦菔的意思就清楚了:居家离不了粮食,食粮下腹产生谷气,必须由萝卜来解毒。

那么,《尔雅》中为什么又称芦萉呢?我以为,萉从菲来。《诗经·邶风·谷风》中有“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这是一个弃妇对丈夫的申诉。谷风是山谷间阴风,黾是蛙的一种,黾勉是尽力。这诗中弃妇对丈夫说,竭力同心,就不应对我有怒。葑是芜菁,也就是今天的大头菜;菲就是萝卜最早的名称。弃妇说,你采葑采菲,不是要其根吗?要以善相守,同生同死。菲是微薄,萉是菲的反义,这是古人对萝卜重要性认知后更改的。萝卜还有名称,不称芦菔称莱菔。莱是野草,《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有:“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污莱。”这是一首讽刺时政诗,责问皇帝为什么不择时机调我去做劳役,事先不商量,就毁我墙屋,致使田地积水荒芜。我想,这个莱与菔综合理解,从芦到莱,应该是从居到食,更强调了食,表现了解毒的关系。

芦菔或莱菔又怎样变成萝卜?在萝卜之前先有萝蔔,在东汉末王符所作的《潜夫论·思贤篇》中,讨论治国与养身的关系,就用了萝匐:“治世不得真贤,譬犹治病不得良医也。治疾当得人参,反得支萝菔;当得天门冬,反承横麦。已而不识真,合而服之,病以侵剧,不自知为人所欺也。”按李时珍的说法,从芦到萝,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口音。《本草纲目》中说,秦人才称“萝蔔”。《本草纲目》中引元代农学家王祯的《农书》,梳理萝卜的名称是,一种四名:春天叫破地锥,夏天叫夏生,秋天叫萝蔔,冬天叫土酥,因其洁白如酥。李时珍自己的分辨则是,“上古谓之芦萉,中古转为莱菔,后世讹为萝蔔”。其实说法并不准确。罗是罗网,延展为法网,从法网看,匐是伏地,组合起来,显然是规避风险。卜,占卜,卜的还是风险。

萝卜排毒的意义在提炼五脏中的恶气,也就是吸纳谷气,也就是理气或顺气的过程。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感叹说,此物最讨厌在食后打嗳,嗳必恶秽气,其实这秽气正是排毒理气的结果。但奇怪是生吃有臭气,熟食则无。李渔由此有个有意思比喻说,好比生时如小人,死了就成了君子。萝卜起到吐故纳新作用后,当然可更好地进补,于是宋朝杨亿的《杨文公谈苑》中才有一则有意思的记录。他说,江东居民,到年末对比收获,发现种30亩芋头或山芋,能省米30斛;种芦菔30亩,则要多吃米30斛,以此比喻萝卜的消食功能。一斛为十斗,这实在太夸张了。

秋冬食用萝卜,顺应的是秋收后冬天的调养。元代李杲由此在《食物本草》中,将它排在第二卷菜类的第一位,说其养生功用不仅“温中补不足”,而且“能肥健人,令肌肤白细”,把萉字概念具象化了。■ 尔雅萝卜

上一篇: 路易家的女人们
下一篇: 神圣的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