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寓里的佛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陈晓帆)
( 起居室兼餐厅,意大利的金属靠背椅和摩天大楼风格的酒柜
)
有个拱顶的天花板
刘丹住的公寓特别适合他这样一个单身艺术家生活。祖籍南京的刘丹,年过五十,身材保持得极好,脸、脖子、腰腹没有一丝赘肉,花白的长发纹丝不乱地扎个马尾,穿着裁减精良的海军蓝羊绒立领大衣,是小一号的卡尔·拉格菲尔德。
刘丹在20世纪80年代初去了美国,在纽约住了20年,前几年回到北京。他把北京的家安置在一栋公寓里,是纽约中央公园边上那种时髦的带阳台的复式顶楼套房。虽然是公寓,天花板却极高,足有8米,而且是别致的穹顶。正是这穹顶让刘丹动了心,令他想起上过的幼儿园。他出生在南京,小时候上的幼儿园是美军的军营旧址,中午小朋友们睡午觉,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瞪着眼睛看屋顶。几年看下来,圆形的屋顶深刻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如今时时能从家里的拱形屋顶看到童年,刘丹心里挺踏实的,似乎人生又回到了原点。“圆形是对称的图案,非常丰满。在中国文化中,‘圆’有文化的价值,包含了对人生的期待,方正圆满是中国文化对幸福期待的象征,所以西方人就理解不了中国文化中‘月圆’的意义。元代以后,圆形建筑就代表了超自然的力量。”
不久前,美国的一些建筑专家到他家做客,告诉他,开发商宣称这栋公寓是美国设计师做的项目,实际上设计者在美国不是注册建筑师,而是室内装饰设计师,没请对人当然做不出有特点的设计。刘丹不以为然,他认为外行误打误撞,设计出的项目没有风格未尝不是好事,没有风格为他创造个人风格的家居环境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而且,这套公寓并非一无是处,它的空间格局很特别。
( 餐桌上,陶花盆和红豆是主打装饰品,对面是杜裕惟牌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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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住进来,才能感觉到公寓空间的好来。它的开放空间很大,厨房、卫生间、主卧仿佛被隐去了,不会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但要使用它们的时候,又很方便,不必长途跋涉。260平方米的面积,丝毫没有大不可及的感觉,反而觉得紧凑,每一个独立空间也舒展得很充分。“空间如此富有弹性的房子很难找。它的空间巨大、开阔,做画室很合适,如果有外人来,它又提供了很多私密的角落。”最重要的是,穹形屋顶将四面墙壁汇合到天花板中央的最高处,聚合了屋里的气场和能量,并使得空间产生集中感,“像埃及的金字塔,很聚气”,刘丹说。他收藏了很多佛像、雕塑,摆在穹顶下,这公寓也仿佛成了北魏的佛窟。“我没有宗教信仰。”刘丹赶快解释。
一楼的公共空间被半堵墙隔开,一边做画室,挨着厨房的一边做起居室兼餐厅。这半堵墙也是刘丹喜欢的一个细节,墙体内嵌了个小小的洗衣房,刘丹将他的代表作《水墨长卷》草图挂在墙上,画作下方再摆一尊古代雕塑,墙面构成的小环境很有画廊的意味。
( 卫生间里,彩绘墓砖做了装饰品
)
开发商在半空中搭出一个中层楼,不封闭,半开放,墙齐胸高。刘丹保持了原貌,没有将二层全部改为一个个房间,他在家中只保留了一间主卧室,这二楼便做了书房和客卧套间,尽可能利用了不合居家常理的高天花板。书房部分做得很奇妙,半人高的墙上挖出格子,放书和艺术品,立在墙边,楼下的画室一目了然,眼光很容易越过去看到大窗户外的风景。向下可以俯视画案上的大幅水墨画,跟平时作画时水平看过去的意境又不同。这间书房,似乎飘在半空。客卧,其实是最靠里隔出的一间小和室,铺上榻榻米草席,兼具茶室和客卧的功能,偶尔来了朋友可以有地方睡。和室紧挨着墙根,头顶是弧形天花板最低处,坐在里面,温暖安全,好像被最亲密的人拥在了怀里。
“空间这么开放,楼下说话楼上听得一清二楚,完全不适合有家有口的人居住。单身汉最理想。”这样的房子,似乎只是艺术家才能住——天花板太高了,高得令人敬畏,没有非凡想象力和控制力的人只有望而却步,拿什么东西填充大得奢侈的空间?又该如何填?
( 犹如钢琴键的艺术品陈列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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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物都当了日用品
公寓是所谓的精装修房,刘丹搬进来没有做任何改动,白墙、木地板仍是原样。“我认为家居环境的最高境界是,没有任何设计概念,随意,不张扬,舒适自由,每个角度都是对的。其次,有艺术品位,但是有点拘谨,人在其中会感到压力,不敢碰任何东西。最次的是,一切细节都经过了专家的指导,都是好的,都是正确的。”在他的家里,随处皆可随意,明代的古物都当了日用品:桌子拿来写字,椅子可以坐,粗陶水仙花盆里撒一把非洲红豆放一只三足金蟾是餐桌上生动的中央装饰物,画画时顺手拿起玉雕的马做镇纸也不错。
( 刘丹的家似乎是北魏的佛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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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墙有白墙的好处,它单纯,是最好的艺术品背景墙。”刘丹自己设计放置艺术品的底座,一律黑色,请来艾未未家的木匠打制。画室里的那一组,木底座瘦长,一溜儿7个排开,映着白墙恰似一组钢琴琴键。黑白两色,是刘丹家里的主色调,素净得像他的水墨画。
隔开画室和起居室的那半堵墙,他又是这么处理的:在墙壁一侧的空当里,竖起一块磨砂玻璃做屏风,二者并不严丝合缝,之间还留着一道宽缝,似隔非隔,可望而不可即,颇有江南园林中漏窗之妙。玻璃屏风那一面,也就是起居室那边,摆了一头石狮子雕塑,在画室这边看,似隐还现,光影迷离斑驳,添了多少生气和变幻。这块镶有不锈钢边框的玻璃,是刘丹的一位朋友从纽约第五大道附近某片摄影师聚集的地方捡来的。它可能是某位摄影师扔掉的器材,这位朋友捡来,磨掉金属边框上的漆,送给了刘丹。刘丹搬了几次家都带着它,现在又将它运到中国。那砂岩雕的狮子,更有来历。刘丹在潘家园古玩城看到它,发现是纽约的旧相识。狮子是印度一座神庙的守护神,原是美国一位著名印度艺术品收藏家的藏品,收藏家去世后狮子居然流传到北京,实在不可思议。
家具不多,桌椅柜子而已,桌子都是大号的,以黑色为主。只有一张三人沙发,“我很排斥沙发,觉得它有股暴发气,但回国了就要遵守国情,起居室里也该摆一个”。他无意中发现了法国杜裕惟牌(Duvivier)小牛皮沙发,“这沙发坐上去腰能挺直,人不是用背坐,也就不会四仰八叉显得很无礼”。
他家多的是20世纪初的现代派风格扶手椅。他热爱20世纪初那个年代,“家居用品尚未完全实行大工业生产,还有手工制作的环节和痕迹。手工的魅力在于,人可以精确地把握产品的线条,精确不同于准确,无法用物质工具测量出来,它是模糊的,需要心灵上的感应。优秀的设计师能够把握理性和感性的比例,将手工技艺和现代艺术相结合,做出的家居用品可以达到西方文化中所说的‘天使领域’,和中国文化称为的‘诗歌领域’”。画室里,几把丹麦设计之父芬·祖尔(Finn Juhl)和丹麦椅子大师汉斯·瓦格纳(Hans Wegner)设计的皮扶手椅,就是“椅子天使”。祖尔把椅垫设计为“飘浮”的,瓦格纳的椅子则是他的代表作“圈椅”。“它们是我在纽约拍卖行拍到的。椅子扶手、靠背的曲线,都可以看出中国明代家具对两位设计师的影响。”
刘丹收藏有明代家具,因为明代家具的线条表达了精神生活的韵律。他回避风格性太强、过度夸张的现代家具,害怕天天在家具上看到设计师的影子。为了向对家具设计做出贡献的明代文人致敬,刘丹自己设计了几件家具,交给艾未未的木匠制作。其中酒柜值得称道。涂有黑白两色亮光漆的酒柜借鉴20世纪初曼哈顿建起的摩天大楼,修长俊秀,柜门上挖下去两条细槽即是把手,“只利用柜子本身的材质,不增加任何材料”,尽量做到简约。这个酒柜成了朋友们添置家具参考的样板。
要说简约,除了床单和窗帘,刘丹的家里极少纺织品。花哨的靠垫一个也没有,床单和窗帘也是朴素的米白色,但是织出分明的经纬线。除了餐厅,他不设置主光源,比如卧室,一个角落摆了尊欢喜佛,那么欢喜佛的顶上安了一盏灯,此外就是床头柜上的台灯。穹顶的妙处又体现出来了,它让光线变幻无穷。
刘丹似乎很喜欢营造帘幕感,喜欢可以看穿却又看不透的视觉效果。他从意大利淘到两把20世纪70年代出产的金属靠背椅,椅背刻出密密麻麻的十字花,也如此。床头台灯也不例外。主卧里的两盏床头灯是乌古拉(Patricia Urquiola)和杰罗托(Eliana Gerotto)共同设计的Bague。这盏灯的灯罩采用半透明的胶片做成细网眼的“纱”罩,表面镀了硅,相较玻璃等穿透性材质而言,它让光线更加迂回柔软。再加上他很少把窗帘全部拉开,自然光基本来自屋顶的天窗,所以刘索拉到他家里来会说,刘丹你家里怎么是亚光的啊,好像哪儿哪儿都蒙了一层薄灰。
单身汉刘丹家里,几乎看不到日常生活的痕迹,“我没有日常生活。我在家里画画,创作和生活没有明显界线”。腰疼的时候,日常生活就来了,他只能坐在可以减轻腰痛的那把翻板折叠椅上。这把椅子是他家最没有特点的家具,随处可见,甚至在超市、早市上就能买到。■ 刘丹佛窟公寓艺术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