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央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在水中央0( 夜色中的水上剧场,宜于拍摄超现实主义电影的好场地 )

说到无事生非跑来玩票的外行,职业建筑师多少是有点愤愤不平的。若做出个半吊子建筑,是糟践了好端端的条件,万一人家做得不错,又犯了戗行的忌讳。再万一,这出手的外行还有点天生品行不端,就更招人怒而恧。

比如1940年出生的纽约客,维多·阿孔契(Vito Acconci)。

二十几岁时,阿孔契有个中文名字叫“汉尼拔”,那会儿他是从写诗起步的。没过多久,他挪到美术圈,而且玩的是行为艺术。70年代美国的行为艺术才刚成形,观念即艺术且不可售卖的主意乍出炉,还算是与博物馆体系作对的反角。阿孔契在这阵营里是个名人,闯进博物馆、展览会等传统艺术场所连表演带装置的,用他现场即兴的动作加上摄影、视频、音响来营造气氛,震撼观者。有多震撼呢?他的有些“作品”涉及身体,涉及性,估计不小心路过撞见的普通美国观众得活生生吓一大跳。后来行为艺术渐次上位,阿孔契周游列国举办个展,如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这等机构都为他敞开大门,听来仿佛又是一段招安故事。

循着演练行为艺术的路,阿孔契自诩独到地理解了物体和空间,而且根本否定了“外行”概念,于是他在1988年创办阿孔契工作室,网罗建筑师和艺术家,开始介入公共空间的设计。时间一长,除了街道、广场、公园之类开敞地而外,他居然还做起真正的建筑来了,可以想见,他手里出来的建筑应该不会循规蹈矩,不是你意想中的正经建筑。照他说来,建筑是个机会,借此你能改变空间,让它变得流动、多变、可以移动。啊?!

同是六七十年代,奥地利的格拉茨也玩起了前卫艺术。1998年这个25万人口的红瓦小城获选“2003年欧洲文化之都”,更激起一阵新潮建筑之风,此前介绍过的彼得·库克设计的格拉茨艺术中心正是这波风潮的产物。早在1985年雅典就充任了首届“欧洲文化之都”,自此欧洲各国每年换一处地界呼朋唤友开派对,可奥地利拖到1995年才加入欧盟,所以人家这个游戏一直不带它玩儿。等到2003年,奥地利才得着了机会,却轻轻放过了维也纳,单指派小城格拉茨扯起喉咙,嚷嚷着古国新貌的故事,招来的观光客超过它自有人口的10倍。

在水中央1( 接点段落的空间变化最剧烈,屋顶和地面标高的变化也来帮着裹乱 )

格拉茨有条穆尔河,属多瑙河支流,它从阿尔卑斯山奔流而下,向西南汇入地中海。亏得近年来大力治污和清淤,一度浑浊的河道重归澄澈,为小城带来一脉盈盈流韵,恰给预备庆典的新建筑养成先天一截好地段。“欧洲文化之都”这个活动的宗旨可不止追求美丽新建筑、美人走红毯,兴兴烘烘地招徕一群国际飞人闪亮登台耍一手俏皮就卷包走人,组织者更看重在主办城市启发普通市民多多参与艺术活动,提升城市的文化生活品质。穆尔河横穿格拉茨,常年阻断两岸来往,隔开了保存历史遗迹的古城和新兴城区。此番“欧洲文化之都”的本地创意总监庞肯豪弗(Robert Punkenhofer)想要寻个一举两得的主意,既能根治交通痼疾,又能把城市风气领进自然环境。阿孔契的设计由此生发,借一对小桥引向河心,在水中央建一座临时性的艺术岛。他从来在跨界胡乱掺和多媒体、多形态的各种手法时长袖善舞,于此露上一手,倒也恰如其分。毕竟是外行玩票,他到手的项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纯正建筑,多少还是沾染了些公共开敞空间的意味,对实际功能的要求十分松泛。这座耗资500万欧元的水上剧场长46.6米、宽16.6米、高7米,最多能容纳300人同时活动。从用途看,它虽细分成露天剧场、儿童游戏场和咖啡酒吧三段,可是三段之间绝不拘泥于惯常的功能分区概念,全然开放任人随意走动,声音也可尽情在其间飘来飘去,只凭细致的处理隔绝了视线交叉。阿孔契虽历来不照牌理出牌,此刻却持了现代建筑最古本的主张,曰流动空间。

既然要在穆尔河上设计流动空间,阿孔契索性让它流动得非常彻底,如上三段空间被他全扔进河流正中央,漂在流动的波涛里,迫着河水托起城市活剧的一节流动舞台。配合这流动的地段,阿孔契用钢架做成平台漂浮在水面,支撑起整个建筑的岛在水中悠悠荡荡,是漂浮的,是圆转的,是打着漩、连通两岸的,而且它的技术还挺精细,大大超过了人们对外行的期许,至少在结构设计方面当然另有幕后推手。

在水中央2( 咖啡厅里的艳丽蓝色及旁逸无羁的曲线其实浓缩了这个建筑的外形创意 )

自两岸望向水中央,各有一道倾斜的钢桥,接引岸上游人走近河心一正一反的两枚螺壳形状。横向的桥栏杆靠近水面处愈低愈密,一眼看去犹如绳编吊篮的花式,假日的闲适也便表露无遗。这两列桥此外更有妙用:在桥面底下,结构钢架里藏着粗大的管道,偷偷把上下水通向河心。不单托底的平台和小桥是钢结构的,那一对螺壳也全都用钢和玻璃打造。向下倒扣着的一枚螺壳因是扣出了个室内空间,便有理由沿着小桥的走势装上一只门斗,留人安心坐在里面,傍着湍急的河水少憩小饮。螺壳的上底是蓝色玻璃圆穹,壳里壳外一对细细的钢架网格撑起那层玻璃膜,同时也画出菱花窗。紧挨着螺的壳,随意排放着形状扭扭曲曲如同变形虫的蓝色沙发座,蔓延到某一节点上却变形成墙壁的软包,扶着一架蓝色的楼梯顺着屋顶走势逐级爬高,在吧台的头顶上迎着圆顶挤出个阁楼空间来,好奇者大可以坐在高处安稳地假装凭栏,反正玻璃外壳最喜欢的就是让人四外张望。由对岸走来的小桥则是直接撞上了另一枚螺壳蜷曲的钢架外皮,在桥面上切出斜斜一片叶子形的门洞。这枚螺壳向天仰接,全然开敞,借着壳边的坡起顺势排成7阶蓝色波浪形边缘的坐凳,给露天剧场充当了观众席,也是约会友人的好去处,比旁边的咖啡厅里更适于窃窃私语。曲线流到螺壳的最低点,自是空出来当做舞台最好,而晴朗的天气没有演出时,支起阳伞摆上桌椅,照样坐满了曝日发呆的人。坐在剧场的观众席上认真往舞台背后看过去,会发现这两枚螺壳当中嵌着一段半露天的接点,在迷宫般的斜坡和斜坡的边上,悬吊着密如蛛网的暗黑色绳网,是给孩子们嬉戏打闹的攀爬索架,更得人心的还有滑道。这通玩耍一直延伸到探进咖啡座的屋里去,在那边上至屋顶,悬在人家的座椅上空,下至贴地,挤出一个低矮狭小的儿童洞穴,大人却是很难伏低身段摸进去,把个缩在里面的孩子揪回来。

水上剧场在格拉茨的夏日里当然是个好去处,然则犹有白雪满山的天寒地冻时节,露天可不一定能坐得住。那会儿它身为一个城市雕塑的作用就显得突出起来。阿孔契为这一对螺壳设计了夸张的灯光效果,甚至有人都想拿这片光当做穆尔河上的航标灯,其醒目可知。剧场的灯光从观众席的坐凳底下打出来,顺着壳壁向上颤动,而咖啡厅的灯光则是沿着屋顶向下流淌。浅蓝色的玻璃外壳在白天看着还算含蓄,夜幕下经灯光一衬,荧荧蓝光分外鲜亮,有点像个未来电影的布景。

按照原来的计划,阿孔契设计的水上剧场只不过是个临时性建筑,应付过2003年的热闹以后就会变卖给另一座城市,搬家到另一条河上去。但是经过这一年的试用,格拉茨人发现以往各不相扰的城市与河流居然结成了出人意料的伙伴,帮着日常生活演出了一幕活色生香的新篇什,便再不肯撒手放开这个玻璃岛,把它长留在了穆尔河的中央。2008年7月,在格拉茨主办第5届世界合唱大赛期间,小小的水上剧场没挤上前台争当比赛现场,而是举办了露天友谊音乐会,去激烈、尽亲睦的联谊活动于这个小建筑来说真正得当。虽然扭转的螺壳造就了繁复多变的钢架重叠着逼人眼花缭乱,虽然三段空间参差交替碰撞出无数不稳定不规则的奇异角落,虽然夺目的灯光设计状若非现实幻境,可能是身在水中央的缘故,这个玻璃岛居然全无烟火气。回头念及阿孔契早年玩行为艺术时的行径,实在不敢相信他也有今天。或者,阿孔契的做派其实依如故我,只不过建筑自有的气质终归是它自己的运数,未必能听凭其创造者为它做主的。■ 在水中央艺术行为艺术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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