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青春

（文 / 葛维樱 杨璐）

父亲对儿子的拯救

12月20日，孟日光每天醒来就在心里倒数一遍，“离12月20日还剩下几天？”按照这几年“高法”的惯例，每年底有一次对全年案件的彻底清理，为了尽量避免案件积压，绝大部分案子都会在12月20日出个结果。儿子孟超一、二审都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让孟日光把最后一点希望留在了全国高法的“死刑复核”程序上。他借住在北京亲戚家里，每天都要出去奔波，有时到律师那里商量，有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部门去打听，有时做一面锦旗给帮助过自己的人送去。“他们都很忙，我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他的眼神几乎不聚焦。

2007年9月30日孟超在贵阳六中的课堂上被公安机关带走，他对自己杀害同班同学何小厉的事实完全承认，并且告诉赶到派出所来的父亲，“你就当我去当个三五年兵”。他对于自己已经年满18岁要面对的后果毫无准备。9月27日，孟超在他过完18岁生日后的14个小时，用一把30厘米长的刀刺中何小厉的要害部位，随后戴着手套把柜子和桌面翻乱，照常生活和上课。在孟超被捕的最初一个月里，孟日光完全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杀人。他是贵阳市建设厅的一个中层干部，在孟超3岁的时候就离了婚，多年来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我想等超超大一点再考虑自己的事情。”了解孟家的人都说，孟日光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孩子拉扯大”。对于儿子，父亲要求极严，多年来“早晚各一个电话，随时报告去向”。

孟日光当时也不知道应该立刻找律师和儿子沟通，孟超在最初的供词里并没有遮掩他和何小厉的矛盾，并且也很诚实地说，“是因为何小厉到处造谣说他和王老师有不正当的关系”。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孟日光到孟超的班主任王永丽家里拜访，“儿子被关之前给了我一串钥匙，说是班上的给王老师”。孟日光知道王永丽和孟超关系极好，“王老师是孟超的干妈，一直照顾孟超，经常给孟超补课”。

因为母亲离婚后很快再婚，孟超从小缺乏母爱，“小学我们和他爷爷奶奶一起住，所以他特别依赖我父母”。孟超最喜欢的是爷爷，但是随着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孟日光作为长子，生活负担日益加重。“他爷爷得了癌症，我要经常去医院陪护。孟超也长大了，学习还不错，而且上了高中后，和班主任王老师关系很好，经常去老师家吃饭学习。”于是，对能在高中关键时刻给予孟超关爱的王永丽，孟日光完全放下心，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父母身上。

( 孟超与王永丽的合影 )

王永丽在公安机关的调查中，承认自己和孟超、何小厉都发生过性行为，并且都有恋爱关系。等到孟家律师介入后才了解到这个情况。当时孟日光被震惊得说不出话。“老师和他一起的时候他才17岁啊！”“难怪我去给她钥匙那天，王永丽一再叮嘱我，要我给学校领导打电话，说她是个好老师，和这事没关系。她当时还躲在屋角哭，说待不下去了，我当时心里觉得对王老师太愧疚了。”孟日光从来没有把眼前这个“与孟超母亲同年的女老师”，和孟超往男女关系的方向上想过。他是80年代贵州大学中文系的正牌大学生，“我们家没打过官司，我父母是离休干部，家人都在机关工作”。孟超的姑姑说。孟日光喜欢拿出孟超一厚叠书法和体育获奖的证书，“他喜欢历史，自己都能讲课的”。孟家人都喜欢讲孟超小时候的孝顺、体贴、懂事，然而上高二以后，孟超身上的变化在父亲看来只是“容易发脾气了，有些暴躁”这种情绪上的表现，这个男孩的内心深处在遭遇什么，父亲一无所知。

孟日光已经经历过一审和二审的折磨，他到北京的另一个结果是必须不断面对媒体，但是，在谈到儿子和老师之间的关系，都是由孟超的姑姑来讲。在一些男女细节出现时，他都躲向一旁，不忍面对。孟日光的思维正统，对自己更严苛。他在孟超初三时才开始与一个同龄女子交往，“等超超上大学以后，我再考虑要不要再婚”。孟日光一直觉得孟超还是孩子，然而法律规定的界限，18岁即成人。他给媒体提供的单人照是孟超16岁时白白净净的艺术照，然而孟超17岁的照片脸颊明显瘦了，眼睛也不再睁得又圆又大，这个1.78米的少年站在王永丽身边显得有点羞涩，唇边有不太明显的小胡子。

( 孟超16岁时的艺术照 )

高中生的谋杀

2007年的9月27日，孟超18岁生日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不顺利，班主任王永丽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他，因为前一天中午他的生日派对上，几个同学喝得很醉，以至于下午没法上课。中午放学后，他去校后门盐务街买了4张碟，然后去德克士吃了两个口袋饭、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走到同学何小厉在六中边上租的房子附近，他看见了马路对面的班主任王永丽。

( 贵阳六中是贵州省最好的高中之一 )

这天中午，王永丽同平时一样，与何小厉一起吃午饭。学校周围人很多，何小厉就提议去他家楼下吃砂锅粉。吃过饭，王永丽送何小厉回家休息，然后自己回家，刚出门就看见孟超隔着马路朝她冲来。马路有5米宽。“我马上叫他别过来，不要被何小厉看见。”王永丽这样向警方解释，因为何小厉不高兴看见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特别是孟超。王永丽隔着马路给孟超打了一个电话，“他问我跟何小厉在一起有什么事，我说何小厉要我家的钥匙”。王永丽对警方说，孟超不让她把家里的钥匙给何小厉，她说她会考虑的。孟超后来告诉警察，王永丽转告孟超，何小厉要钥匙，是为了在王家看她和孟超亲热的样子，并且要拍下来放到网上，把两个人搞臭。

孟超最近几个月和何小厉的关系不好。虽然两个人没有明显冲突，但是，班上同学还是对本刊记者回忆说，能够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冲突。“孟超过18岁生日，班上同学几乎到齐了，何小厉没去，不知道是孟超没有邀请还是何小厉拒绝。”孟超后来向警方供述，在几个月前，何小厉发现他和王永丽关系好后，就威胁要打他砍他。2007年8月份，他和何小厉谈过关于和王永丽的事情，何小厉不准他靠近王永丽，还要把事情闹大。9月27日中午，何小厉又讲孟超和王老师偷情，孟超很生气，就有了杀掉何小厉的念头。他用笔在一张数学纸上写下了杀何小厉的计划，准备了作案工具。他把杀人计划书夹在一本兵器杂志里，带着作案的工具回学校上课。

( 贵阳六中放学回家的学生中永远少了何小厉和孟超的身影 )

下午有两节英语课和一节体育课。经过一下午的沉淀，孟超的气稍稍消了，他暂时放下了杀死何小厉的可怕念头。他对警方说，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想再找何小厉谈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因为是考试，并没有统一下课，考完的同学可以先走。孟超是16点55分离开学校的，他去了何小厉家。“我在他家门口时候还在想，这时何小厉从家里出来见我，问我是不是找他，我说想和你好好谈谈，他就乱骂我。”

两个人的谈话并没有多少建设性。“我喊他给我倒杯水，他转身拿水的时候还在骂我。”孟超向警方这样供述，他当时很生气，于是拿出刀就冲过去，左手抱住何小厉的肩，右手刺他背部两刀，刺他肚子一刀。何小厉支撑不住向后倒下，他又刺了他的胸部……

同一天，王永丽下午并没去学校，而是提着月饼去看望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以答谢这位同事替自己的儿子补课。就在孟超到达前，大约17点，何小厉给王永丽打了一个电话，埋怨她下午没打电话给自己，然后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家了，让她也早点回家。王永丽在那个老师家里又聊了一会儿，想起打电话给孟超，“孟超说他打了一会儿球，马上就回家了，我让他到家给我打一个电话”。

大约18点30分，王永丽接到了何小厉妈妈的电话，“何小厉被杀了，再不来连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了”。得知何小厉出事，王永丽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孟超：“何小厉出事了，他妈妈哭，并且让我去他家，我很怕。”之所以这么做，王永丽向警方的解释是：“孟超是除了儿子和何小厉之外，最关心我的人，另外孟超知道我和何小厉的关系，他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着急心痛。”

王永丽赶到何家时，看见何小厉躺在卧室和客厅的交界处，地上有一点血，她伏下身、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他。

矛盾节点：女班主任

在班上同学的眼里，何小厉一直是班主任王永丽的跟班，“他经常下课后去办公室找王永丽，还会帮着她拿牛奶”。学生受老师宠爱，或者老师倚重某班干部，并没有引起其他同学过多注意。“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忙，没人关注他在干什么，跟王老师好也很正常，我们都把王老师当朋友，只是何小厉更近些。”何小厉曾经向王永丽的儿子吴昊解释过，他与老师关系好的原因。“何小厉说他爸爸妈妈都不管他，只有我妈对他好，所以，他什么事情都对我妈说。”吴昊说。比何小厉和孟超小一岁的吴昊也在贵阳六中读书，不过他所在的是六中郊外的分校，每星期六才回到母亲身边。吴昊也有疑惑的地方，他告诉警方，他和何小厉的关系还算要好，但他发现何小厉和他关系好是为了接近自己的母亲：“我妈对他好，他就不理我了；我妈不理他的时候，何小厉就来跟我好。”此外，何小厉见不得王永丽与其他男生在一起。吴昊告诉警方：“后来我发现几次有其他男生和我妈在一起，何小厉就生气，我妈和我外公在一起他都气。”这个16岁的孩子也渐渐有了自己的猜测，何小厉是喜欢自己的母亲。

王永丽生于1963年，27岁结婚，32岁离婚。前夫一直希望和她复婚，因为两人有一个儿子吴昊，而王永丽现任丈夫是和何小厉、孟超同班的一位女生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她向警方承认，她和何小厉是恋人关系。“我和何小厉产生了师生恋，我们在感情上相互接受了对方。我承认他是我男朋友，他也承认我是他女朋友，但是我们俩从不对外宣扬。”

何小厉生于1990年，这段年龄相差悬殊的恋情开始于2006年3月份高一下学期刚开始时候。王永丽告诉警方，何小厉对她太好了，此前从来没有一个男生对她这样好过，包括她丈夫在内。两人刚开始恋情时候，经常的活动是一起吃饭和锻炼身体，相处两个月后，一些何小厉不喜欢上的课，他就旷课到王永丽家亲热。王永丽说，他们这样的关系保持了两三个月，因为怕何小厉旷课太多影响成绩而中断。但事实上，这种爱恋和狂热又没有中止，何小厉不断以暴躁嫉妒的姿态出现在王永丽周围，使她不胜其烦。王永丽曾经当着儿子的面，和两个学生探讨，两个学生都已经是心理学专业的大学生，他们给王永丽分析，何小厉是典型的恋母并且有极强的占有欲。但是无论是此前对谁的讲述，这个老师一直把自己说成无辜被骚扰的一方。

高二之后，王永丽老师的身边又多了一个“跟班”——孟超。孟超和何小厉的个头差不多，但更壮实些。孟超原来在14班，王永丽是他的语文科任老师。分班后，他选择了文科15班，王永丽成了他的班主任。孟超和王永丽走得近是从2006年10月份开始的。他对警方供述，“我在班里打牌被抓，打电话向王老师承认错误，这之后慢慢变成了朋友，有母爱的感觉。我认她当干妈，后来把好感转变成了男女关系”。2007年3月，在一次全校野外公训时候，两个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孟超每周都有几个晚上去王永丽家补课。孟日光一开始不同意，“孟超的语文成绩很好，文科生竞争的是英语和数学，他一周已经有两个晚上要补这两门，再加语文任务太重浪费时间”。但是王永丽反复劝说孟日光，“她说孟超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应该进北大”。事实上，这些时间两人是在亲热中度过的。王永丽后来向警方承认，她和孟超也是恋人关系。

王永丽曾经向警方解释过三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她心里喜欢何小厉多一点，孟超非常喜欢她。因此，孟超能理解她，表现得很大气，尽量不去惹何小厉生气。即便王永丽如此解释三人关系，事实上，他们之间的纠结波折一直不断。2007年9月初，何小厉在街上看到孟超和王永丽在一起，马上打电话给王永丽问她在哪儿。王永丽回答说在家，这让何小厉很生气，他发短信给自己的好朋友说，王永丽骗他。孟超的出现让何小厉对其他男生的嫉妒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王永丽向警方回忆，一次考试后，何小厉的成绩没有孟超好，他在王家发脾气，拿起菜刀乱舞乱砍，说要自杀。三个人的关系在一次巧遇后降到了冰点。王永丽和孟超分别向警方讲述了事情经过：2007年9月10日左右，早上6点多，孟超去找王永丽。王永丽让孟超再陪自己睡一会儿。不久，何小厉拿着钥匙开门进来，看到王永丽穿着睡衣，孟超正在穿鞋。他就说，我来错了，打扰你们了，转身就走。事后3天，何小厉把王永丽家的钥匙还给了她。王永丽向警方回忆，这件事之后，只要她和何小厉有不愉快的地方，他就会说诸如“找你的男朋友孟超去吧”，“我当然不如你的男朋友孟超”。但是无论怎样，孟超和何小厉之间依然没有正面激烈冲突。

在孟超的讲述中，王永丽是个缺乏保护、内心软弱的可怜女人。她被两个少年热恋，但是又经受不住短信、电话、办公室或家里的频繁吵闹。孟超后来在狱中回忆，每次王永丽与何小厉口角后，都会把经过告诉他。她的口气极为伤感并且要求保护，因为何小厉，对孟超也是时冷时热，这样摇摆不定的感情让孟超受到了身心折磨。孟超有时会安慰王永丽，让她不要再理何小厉，把何小厉当做病人。但有时，孟超也会忍不住把王永丽和何小厉冲突的事情告诉吴昊。在王永丽和何小厉之间的海量短信中，她也曾经提到对孟超的感情。尽管语言肉麻冗长，但是王永丽在两个少年中的双向转述终于纠结成悲剧的力量。案发当日中午，王永丽送走何小厉与孟超隔街通话后，据孟超向警方的供述，他回到家后，两人其实又通了一次电话，王永丽说自己不开心，何小厉又找她讲她和孟超的事情，骂他们是奸夫淫妇，还说要她家的钥匙看他们通奸的样子。孟超在接了这通电话之后，开始写下了杀人计划。

有关她的蛛丝马迹

王永丽在孟超被捕一个多月后，被开除党籍、公职。她如今神秘地隐藏起来，孟家想尽办法寻找她，只找到一个她今年夏天短暂居住过的地址。给她的号码发短信打电话，都无音讯。王永丽1963年生，照片上显得稍微年轻一点，但是对于贵阳六中的女老师，显得年轻太正常了。他们的月薪虽然只有三四千元，补课费却可观，每天晚上八九点钟从教师宿舍区飞奔而出的一群群学生，各自拿刚才教过的英文句子取笑对方，一个学生一节课收费也在百元左右。看上去旧的宿舍楼，进去每一家都装修得精致明亮，书香淡淡，不时听到楼上孩子们下课后欢快的笑语和脚步。“贵阳房价便宜，一般人家也有两三处房子，老师因为上课和办班，都在宿舍楼居住，而为了避免干扰，夫妻并不是天天一起住。”

为六中教师带来良好经济收益的是学生家长。六中号称是贵阳的“贵族学校”，从六中笔直的大路顺势往上走，不过2分钟就是贵州省政府大院的门口。各机关家属区把六中包围起来，建校50多年来，很多学生家庭两代都是六中毕业，全家都在政府机关或者相关的效益极好的单位供职。六中的教学楼是欧式风格，青白相间的漂亮大厅，宽阔的走廊，每一层都有学生在走廊里打羽毛球。四层以下都带回廊附楼，有科技馆、古乐器教室、实验室等专用教室，图书馆也是单独的一栋大楼。本来贵阳孩子的父母就舍得给孩子在教育上投资，补课费还是小数，在学校周围买房子才是为人父母最普遍的做法。因此六中一到放学，大部分学生就近回家，或者三三两两有车来接，见不到汹涌的校服自行车大潮。六中附近的物价可以算是贵阳市最贵的，租房子的价格是市内的两倍到三倍，贵阳市内最好的两家大超市，就有一家开在六中后门。

好的物质条件带来的方便和光鲜只是表面的，六中附近有许多方便工作繁忙的家长的服务，比如“高二全托班”、“高三午休班”。学生们放学先挤到各种小吃店填肚子，再去熟食店买好卤味，晚餐就解决了。和王永丽拉上关系的几个学生，都有各自的家庭问题。王永丽的私生活也远远超出这两个学生，王永丽现任丈夫的女儿，也是王永丽班上的学生，和孟超、何小厉同班。这位王老师的继女没有受到王永丽任何形式的优待，班上同学只知道“她爸爸和王老师结婚了”，连这个女孩本人，也懵懵懂懂地和王永丽的关系时好时坏。“开始认为父亲是为了让老师在学校照顾自己，才和老师谈恋爱，而且父亲还帮老师家装修房子，装修款8万元老师似乎并没有还给父亲。”

王永丽的现任丈夫赵猛，做建筑装修，经常在外地做工程，一个月回王永丽的住所5天。他们的关系，班上的同学都知道。班上有不少家庭关系紧张或者疏离的学生，王永丽曾经对警方说，和自己发生关系的两个学生都是单亲家庭，而事实上何小厉并不是单亲，只是父母感情并不融洽。“他妈妈照顾他多一些，两三天来租的房子给他做一次饭，但是以前没见过他爸爸。”家长工作的繁忙和学业压力大，使得大多数学生不得不以校为家。去老师家补课也成了最让父母放心的理由。王永丽和两个男生关系密切得超出了高中生和高中生家长的想象力。这个班的学生告诉记者，他觉得王老师对爱情死了心。“老王早年离过婚，她后来跟我们班同学的爸爸再婚，那个同学说，她爸只是为了让她在六中好好上学。”而据他的推断，王老师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感受父爱。“每次她丈夫回贵阳，她都叫着她儿子一起。”他说，他也会跟王老师讨论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老王说我们这些都不叫爱情，爱情是《诗经》里面那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个学生说，老王说这些话的语气是什么都看透了，无动于衷的那种。

贵族学校里的贵族班

贵阳六中2005级有15个班，前面几个是学校考取重点大学的王牌班，排在最末尾的15班则不同，他们官方的叫法是中加国际学校，而私下里，大家称它为贵族班。15班的同学告诉记者，六中的录取成绩要比重点分数线高60分，他们班的同学大都是刚刚超过重点线，或者在重点线之下的，进入六中上学，每人每年要交1万到1.5万元的学费。因此，能到中加班上学的学生，家里多少都是有些背景的。15班的学生李强告诉本刊记者，“贵族班”光有钱上不了，要走各种关系才能进来。在同班同学的比较中，孟超和何小厉的家境都不错。

但是，家长的社会地位并不能给15班学生赢得尊重，在学校里，成绩才是王道。15班的学生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是这所重点中学的弱势群体。李强告诉记者，他在办公室里经常听到重点班的老师骂学生时说，你连中加班的学生都不如。“我听到这样的话很生气，每次都要回几句，老王听见了就叹一口气，摇摇头。”王永丽的教学方法不同，她给了这些敏感而脆弱的学生尊严和信心。黎平是班里调皮、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他告诉本刊记者：“王老师不把我们当坏学生，她老是说老师相信你们都是好学生，都能做好，只要不断地教育。”

“她是一个很开放的老师。”李强告诉本刊记者，“所以我们叫她老王。”王永丽总是说，有些事情她知道了跟校领导知道了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她要我们在外面如果惹了事儿必须告诉她。她并不像其他老师一样总是向家长告状，“久而久之，我们都很信任她”。李强说，他们有一次跟别人撞车了，老王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们2000块钱处理事故，而且也没有跟他们的家长提过这件事情。日积月累的相处，让王永丽和学生们建立起一种朋友关系，甚至有点“没大没小”。李强说，他有时候喜欢逗老师。“我捂着肚子说最近肚子疼，身体虚弱，老王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请我吃饭。”王永丽甚至能当着家长的面，挽着学生一起走，“我妈看见了很惊奇，觉得这个老师很有意思，能跟学生走得近”。工作繁忙的家长们也对王永丽充分信任并且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李强说，自从看见老师挽着他走后，妈妈跟老王的关系就很好，平时也会互通电话，过年过节还会送给老王一些礼物。何小厉的母亲也会跟王永丽通电话，了解儿子在学校的情况。甚至在发现何小厉被杀后，他母亲首先拨通的是王永丽的电话，让她见儿子最后一面，然后才是报案和叫急救车。

有这样的背景，虽然王永丽身边的人发现了她与男学生的蹊跷关系，却一直没有特别注意和阻止。在王永丽和何小厉交往一个月的时候，王永丽的丈夫赵猛发现何小厉经常在晚上给自己妻子打电话，就问是怎么回事。王永丽对警方说：“我告诉他，何小厉还是个孩子，感情发生了错位，爱上了我。但是，我不能伤害他。”王永丽让丈夫给自己时间解决这个问题，从此，丈夫再也没有过问。而王永丽在学校内风评很好，这个有20年教龄的老师除了离过婚，为人处世在外人眼里都是“热情开朗”，“穿衣打扮也很得体，总是能从别人的出发点考虑问题，谁和她在一起都感到舒服”。

抛开感情因素，客观评价王永丽，李强告诉记者，“老王也不是没有缺点的，我觉得她有点势利眼”。他说，王永丽喜欢两种学生，一是学习成绩好的，一是家里面有背景的。会对这样的学生多些关注。但迄今为止，王永丽的学生们还是不相信她和两个男同学之间是恋人关系。采访中，同学们的态度分成了两派：一种是，不相信，即便是真的，在感情上也不能接受；另一种是，不相信，如果是真的，那老王就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已经永远沉默的“厉叔”

何小厉是15班的团支书，但是与人们通常的印象不同，这位团支书的学习成绩并不算好，在班里排在20名左右。“竞选那天，何小厉穿了衬衫、西裤和皮鞋，比其他的竞选者看起来精神，他就当选了。”班里同学说，何小厉上高一时候就很出名了，与穿运动休闲装的同学们不同，他喜欢穿劲霸男装。“很多同学背地里笑他，只要说‘K-boxing’，都知道是说他，也有人偷偷叫他‘厉叔’。”李强曾经问过何小厉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他说这样看起来成熟”。

在15班同学的眼里，何小厉属于老成持重型。他没有什么体育爱好，更不参加打篮球或者踢足球这种男生的集体活动。李强说，何小厉喜欢航模，参加航模小组和比赛，这些都不是群体活动，就是一个人对着这些东西。何小厉经常独来独往，甚至还透着一股子神秘感。他的同学袁雷曾经向警方回忆，何小厉经常中途下课就背着书包走了，而六中是不允许学生提前离校的，必须有班主任的假条并且到师教处盖章才行。

何小厉不是15班公子哥集体的一员。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成熟的大人。接受采访的同学都说何小厉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记得他和班上哪位同学发生过大的冲突，但是，他们也说不出他和班上哪个同学的关系特别好。有人想逃课，请不下来假，就会去找他，拍拍肩膀说“看你的了”，基本上都能成功。还有一次，班里几个男生在外面闯了祸需要钱，何小厉一下子就拿出1000块钱借给他们。但是，何小厉终究跟李强这样的学生不是一路人。李强说，全班20多个男生，有10多个是经常在一起玩儿的兄弟，再加上跟这些男孩子玩儿得好的女生，形成了一个“民间团体”。“一个电话就能叫出半个班来。”这帮孩子的课余活动是开车出去玩，或者周末去夜场，李强说，他曾经邀请过何小厉参与，被他拒绝了，“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乖学生”。

孤独的何小厉在15班最好的朋友就是王永丽，一下课他就到办公室找王永丽。他跟王永丽密切的关系在班上尽人皆知，甚至还给他造成过困扰。“有一段时间，老王抓我们特别准，我们怀疑是何小厉告密的，因为，他跟老王走得最近。我们这帮男生就不跟他讲话、孤立他。”李强觉得，是何小厉的家庭原因让他变得孤独和渴望关怀的。“高三之后，他父母关系不好，好像是在闹离婚，老王还劝过他们等何小厉高考之后再说。”何小厉手机的备忘录记着恋爱一周年纪念日，被好事的同学发现，上面的手机号是老王的。

另一个异类“超哥”

15班的男生称呼孟超为“超哥”，是因为孟超跟女朋友吵架发脾气，一拳砸下去，把课桌砸出了印儿。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没什么攻击性，他的前女友王沙告诉本刊记者，孟超没事儿就话多，给同学讲历史、讲大道理和社会上的事也喜欢搜集刀具和枪的模型。话多的孟超在班里与同学何小厉没什么交往，李强形容他俩像两条平行线，从孟超在狱中所写的忏悔日记上也可以看出端倪，他不知道同学何小厉的名字到底是哪三个字。

孟超和何小厉都不是浑闹的贵族班男孩，他们有各自伤心的家事，又都无法在同龄人那里得到安慰。王沙告诉本刊记者，孟超很小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同亲妈的关系不好，爷爷和爸爸是他最重要的人。孟超高三时，爷爷得了癌症，而就在这之后，孟超的行为发生了很大变化。王沙说，孟超开始抽烟，变得很颓废。李强告诉本刊记者，孟超的烦恼在于他爷爷的治疗方案，孟家分成了两派，他们觉得爷爷最听孟超的，就都来争取他支持。“孟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怕自己的选择错了，那段时间他经常上课的中途就跑出去用冷水冲头发，这通常是他不开心时候的举动。”孟超曾经跟王沙讨论过爷爷的治疗，但是王沙告诉记者，自己不懂这些给不了孟超建议，她能做的是说些鼓励的话。不过，王沙承认，面对最亲爱的爷爷的生离死别，年纪小小的孟超给自己施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以为这就是成熟的意义：“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面对事情。”

王沙向警方回忆：“有一天孟超不在教室，我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一个黑色的本子，其中一页是关于爱情的，落款是‘献给心儿’。几个月后，我又翻看他本子，里面写着‘心儿王永丽’，我发现‘心儿’原来是王永丽。”王沙告诉本刊记者，她并没有对这个发现感到惊讶，“我觉得老王替他想他爷爷病情，帮了他，所以感谢老王。老王就像孟超的天使，拯救了他，这样看来，也就很正常了。”不过现在，王沙回头想想，觉得还是有迹象表明孟超是喜欢老王的：“他很关心老王，喜欢围着老王转，还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李强在高三刚开学也就是孟超爷爷得病后与孟超有一次深谈。“孟超邀请我喝酒，对于男生来说，这是表示友情的方式。”那一天，李强喝了3瓶二锅头，孟超则喝了一箱啤酒。“孟超把班里每个同学都分析了一遍，男生他只瞧得起三四个人，觉得他们是聪明人，女生他瞧得起一个，说那个女孩考不好就大哭，有尊严。”李强还记得孟超对何小厉的评价，“他说何小厉虽然表面很成熟，其实很幼稚”。李强告诉记者，他觉得孟超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又很有见识，将来适合从政。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孟超的认同。不过，李强告诉记者：“孟超对事情虽然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但是有时候是钻牛角尖的，他的政治试卷总是写自己的看法而不按照书上的内容答题，政治老师警告过他很多次，这样写高考就会得零分。”李强说，孟超的学习成绩也是随着情绪波动，好的时候可以冲进前几名，差的时候可以掉到二十几名。

孟超的实际能力还无法应对现实的时候，他已经自以为拥有了强大的内心。其实李强与孟超关系并不近，之所以有这次“煮酒论英雄”，李强猜测是因为孟超内心很孤独，羡慕他们那个“民间团体”，想加入其中。“孟超很爱打篮球，可是，我们都不爱跟他玩儿，一个是他球技不好，还有就是他强壮得像头牛，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孟超邀请同学们一起过18岁生日，“他说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家了，希望同学们最后聚一聚”。那天一共摆了3桌，还没开始吃饭，孟超就跟每一个同学喝了一杯，很快就醉了。结账时候，他对李强说：“团长，我把你当兄弟才对你讲的，我最近烦。一是因为我的家庭原因，二是因为何小厉在外面到处说我和班主任有关系，我都一直忍着他。他不要太逼我了，逼我的话，我哪天会搞他的。”回到教室，孟超突然掐住了何小厉的脖子，然后迅速被同学们拉开。这是15班同学能够说出的两人之间唯一一次冲突，第二天就发生了血案。

死刑或未知的命运

在孟超接触律师之前，他的供述中基本上只有自己杀害何小厉的事实，对于王永丽和自己的关系，以及三个人矛盾的种种，还有自从恋爱以来所受到的痛苦，他都选择自己承受。在律师介入后，孟超才意识到这不是“三五年的事情”。判罚死刑最重要的理由有两点，一个是有杀人计划，另一个是手段残忍。“残忍是一个形容词，而不是量化标准。”二审辩护律师曾伟雄大概算是贵州省最好的刑辩律师了，杀人计划书是在孟超被捕后10多天，他的同学李强从他书桌里翻出来的。李强交给当时还在任的班主任王永丽，王永丽又交给了警察。孟超自以为能保护的对象，此时毫不犹豫选择自保，在6次面对警察的讯问时，证词都不一样。孟超一直以为何小厉对老师是单方面的骚扰纠缠，在狱中才得知他们也是情侣关系。他的忏悔日记，一开始只是希望求得何小厉父母的原谅，如果能被宽恕，他愿意给他们做儿子。但是王永丽一次也没去看过孟超，也没有带过任何东西，他才写道，他渐渐明白了王永丽在自己的行为中起到的作用。孟超在狱中不断回忆两个人的交往，并且把大量细节写出来交给了律师。

2008年2月一审辩护，把王永丽的责任提出来，认为王永丽有教唆杀人的嫌疑，应该受到起诉。但无论律师举出多少三人交往的实例，还是无法打动法官，去认定王永丽的责任。在道德层面受谴责的师生恋情，在法律上没有任何能规定王永丽责任的条款。“我们国家取消了流氓罪，只有对于不满14岁的幼女有细则保护的规定，没有保护男性的，国外有诱奸罪或者通奸罪。”二审律师曾伟雄认为，这个案子的关键不在于提起老师的责任，而是在于量刑是否过重，“一个人刚过18岁十几个小时，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成熟理性，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孟超的一切举动都很幼稚，属于典型的青少年犯罪”。

一审律师本来是何小厉父母的朋友，一直参与何家商量打官司计划，但是何家并不知道这个律师已经收到了孟超父亲委托。这样律师取得了何小厉与王永丽的几百条手机短信，并且把这些证据给了孟家。现在能在各种媒体上看到的煽情的短信内容，那些极为隐私和细节的两个人的感情被公之于众。在初期艰难的调查取证阶段，一审律师的“无间道”致使何小厉家的仇恨被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审开庭时，何家本来连带提起了40多万元的经济赔偿，但是何小厉的母亲当庭站起来问，如果要经济赔偿，会不会不让孟超死了，法官说会考虑在量刑里面，何小厉的母亲说，一分钱也不要，就是要孟超死。

无论一审二审，王永丽的责任和孟超刚满18岁这两点都成了案子的要害。在这种情况下，判死刑立即执行，“很大层面上考虑了被害者家属的情绪”，一个对贵州司法系统相当熟悉的律师一直关注此案，“私下了解的情况是，一审合议庭已经给出了死缓的判决，但是被害者家属的情绪极为激动，当庭就追着孟家的律师一顿暴打”。“矛盾上交”成了这个烫手山芋的最终出路，贵阳市中院判死刑，等于省高院二审要再次面对此案。“二审合议庭争论得非常激烈，意见完全不同，但是最终还是倒向了被害者一方。”曾伟雄说，要提出被害者过错，是律师要极为谨慎并且研究措辞的，“已经死了孩子的家长，再要说明孩子和王永丽的关系，对于对方确实太残忍”。孟超的家庭找了不下“近百位朋友”，“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去弥补，说和这件事情”。本来提出经济赔偿等于还有缓和的余地，但一审过后何家摆明了态度，“再有说和此事者绝交”。何家已经搬离了原来的住址，手机号码等全部换过，连过去的邻居、朋友也不知道他们搬去哪里，“可以说与过去的人脉断绝了一切往来”。■

（因为种种原因，此文中一些学生用了化名） 同学关系残酷青春父母关系王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