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融风暴下的电视改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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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3个月的代价是我掉了11斤肉,补了6颗牙,一把白头发。”浙江卫视总监夏陈安告诉记者,他的语气若有憾焉,其实喜之。
“如果以打麻将来比喻卫视,传统格局第一桌是湖南、江苏、重庆、安徽;第二桌是山东、北京、江西、上海,浙江卫视通常在第二到第三桌间游走。但我认为,卫视的第一梯队只有湖南卫视,没有绝对的第二名。”能把位置提升至前3,就是夏陈安许下的军令状,如果在两年任期内达不到目标,他就辞去总监职务。
奥运会直播使这一格局被打破,一向收视仅次于央视一套和八套的湖南卫视,在奥运会期间明显下降,加上数字电视开始进入千家万户,海量信息带来的冲击,使观众的选择更多元化。各地卫视这两年如梦方醒般纷纷寻找自己的定位,这些定位说起来挺可笑。重庆台把《亮剑》播了28次,封自己为“英雄台”;江苏台的“人间”节目全国同时段收视第一,他们就以一个栏目量身定做为“情感台”;广西台自诩“女性频道”;上海号称“新闻台”;安徽早早抢占了“电视剧台”的位子,“剧行天下”的口号下是一天播十几集电视剧,如果是按照“4+1”模式购买的热门剧集,有些电视台就比别的台多播一集,然后白天再重播所谓“精华版”。《奋斗》的制片人丁芯曾经愤愤地提出:合约里应该写明播多少次,这样播到观众呕吐,她的戏甭想再卖第二轮。
上世纪那几年浙江卫视也是有定位的——文化台。浙江广播电视集团总编辑兼浙江“作协”主席程蔚东是编剧出身,他回忆道:“我们是第一批上星卫视,也是最早意识到全频道包装的,这个包装就是水墨:宣传片上两颗水滴,一条鱼滑过,乌篷船、古琴、大笔如椽,不用看节目就是文化。很多浙江人陶醉其中,以为自己很有文化了。浙江的企业家马云、鲁冠球在冬天还没有来临时就意识到了危险,我们却还在麻木中。”李克强在开会时讲过,浙江是面对金融危机时最强大的省份。这话指的是温州、义乌、宁波那些商人的灵活机变、闪转腾挪,可惜电视台没有领悟到这些真功夫。程蔚东说起经济数字如数家珍,完全不像个文人,他举例说:“施华洛世奇代理人早就意识到欧美市场饱和,于是去开辟阿拉伯市场,金融风暴来了,欧美订单滑落了60%,但是新兴市场带来了70%的增长,总量还是增长了10%,这是电视人应该学习的生意经。”
2002年浙江广播电视集团成立时,程蔚东提出卫视实际上就是全国台,但是总有一些人谆谆教导他们说:“你们是本省名片,农村山多,卫视的功能就是让山里人看到电视。”有的卫视领导很听话。当湖南开始统计全国收视率,到北京搞传媒基地,在英国设海外试验基地时,浙江卫视才发现自己晚了,而他们所处的经济环境却一直领先,“今年上海经济增长下滑到全国平均的9.9%以下,浙江当然也下滑了,但还在两位数,上半年外贸增长了28%,农民前9个月收入达到8800元,已经全面小康”。
( “涛出心里话”录制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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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广电集团最后把浙江卫视急起直追的任务落在了很像CEO而不是采编的夏陈安身上。夏陈安最初是浙江卫视的记者,26岁时他当上自负盈亏的浙江教育台的副台长,31岁他任总监,深深体会了办传媒没钱的痛苦:“1996年教育台的广告只有几百万元,广告商一听到是教育台打来的电话立刻就挂掉。没有广告商追捧的电视台是很悲哀的,记者要拎着几十万元的摄像机乘公交车,两张出租车票联号报销是要被开除的。”记得当时他拉来了教育台第一笔赞助——一辆普通桑塔纳作为采访车,“我当时只敢和客户提要一台松花江面包车,客户说太寒碜了,给了一辆普桑”。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弱势的频道,在夏陈安手里年创收可达3亿元以上,成为中国省级地面频道的老大。全国的地面频道有“四小龙”——湖南经视、齐鲁电视台、江苏城市频道和浙江教育科技频道。
夏陈安是记者出身,虽然后来又拿到了清华大学高级工商管理硕士文凭,但经营实战也是从头学起,不过浙江人的血液里都流着“金子”。他在北京广播学院读本科时,别的宿舍忙着写诗,他也忙着写字,只不过是写人物传记卖钱。他有典型的浙商气质: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方百计——这是浙江人做生意的4个诀窍,不怕麻烦不怕折腾,既笨拙又精明。夏陈安经常会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他的母亲每天凌晨3点起来为他炖参汤提神。
坐而论道、斯斯文文是人们对浙江人的误读,浙江卫视管理中心副主任许继锋说:浙江人是勾践,能吃不能吃的都吃了,“慷慨以复仇,隐忍以成事”,不去硬干,以毅力和机巧的手段去实现目的。而湖南人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独来独往,无所畏惧。所以夏陈安在收复收视失地上总结了“巧取豪夺”4个字,“巧取”是办栏目要用心机,像目前在全国很火的“我爱记歌词”,就是简单到只要记住歌词就可以参赛,“团队领导者的功能就是敢于拍板,10个剧里你拍对8个剧就足够了”。“豪夺”是对好剧要花大钱,央视购买《闯关东》每集花了105万元,即使是古装大戏,购买价一般也只是80万元左右,40多集的戏至少要多出上千万元,但《闯关东》基本上是央视今年唯一压倒地方台的砝码。程蔚东感叹说:“如果有一个电视台备下二三十亿元的资金,把前10名的优秀剧买断,立刻全国收视第一,打败中央台,这个成本最多8亿~10亿元,持续到第三年,广告价就可以提到和央视一样。”但是没人敢这么干。
夏陈安在上任后开始急风暴雨式的改革。他调整了定位,打出“中国蓝”的口号,显然不满足于做区域卫视了。程蔚东开玩笑说:“过去叫什么‘浙江在线’,一听就是局域网,现在提浙江卫视‘中国蓝’,蓝色是宇宙的颜色,我们是宇宙网。”
然后是体制改革,原来浙江卫视是铁饭碗,干活多的人出错也多,收入反而比不干的人少。夏陈安没有从教育台带来一个手下,也没有进一个新人。“其实我们的制作能力仅次于湖南,就是机制太死,市场意识差。”他的办法是把所有工作能量化的全部量化,记者实行工分制,不能量化的分成8个等级,实行重奖重罚。“原来是向节目拨款,比如一个节目拨10万元,现在实报实销,开支和目标任务挂钩,按排名发浮动的制作费。干得好可以下馆子,干得不好别想吃了肉来报销。就算开会抽烟这种小事,有功之臣就可以在会议室抽,名次下降的只能到走廊里抽。”
“我爱记歌词”节目以前是封闭式的娱乐节目,局限在本省本地,过节是要休息的,这次国庆节夏陈安要求他们必须走出省门,改成7天天天直播,结果去了7个城市搞路演、找“麦霸”,收视进入了全国第2,奖励了栏目组5万元,又追加了21万元经费开支和三亚旅游。夏陈安在第一次开大会时许诺:只要排名一天进入全国前3,就给每个员工包个30元钱的红包。很多人听了嬉笑,很快这30元钱就兑现了。他又保证说:一个月内保持在前3,每人奖300元。再次发钱的时候,员工们把钱珍藏起来,因为夏陈安说全年进前3,每人发3000元,还储备了30万元的重奖大红包,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类似于商鞅立木的故事让他建立了威信。
“如果我想做一个‘浙商座谈’,收视肯定很低,但我可能会做成‘英雄难过美人关’,找一些‘80后’美女发问。证券节目我们没法请来央视那样高端的专家,那就不面向机构,也不直击华尔街了,专门做散户咨询。”夏陈安说。像“浙江人文地理”这样高雅而收视低的纪录片,办法是请来“江南四大才子”余秋雨等人,再找来民间术业有专攻的奇人和他们对决,重新提出某些新的历史观点。许继锋说:“兰亭会我们都以为只是文人雅集,其实在当时是一场军事聚会,王右军是什么?是将军。”
主持人的收入一直是灰色地带,很多主持人并不是靠工资活着。央视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很多被禁令桎梏的主持人怨言很多。湖南卫视的部分主持人是签约制,台里不可能约束他们,记者某次提出采访湖南的一名综艺主持人,总编室表示非常为难,因为不敢在他面前提此要求。浙江卫视的主持人知名度原来仅限于本省,夏陈安的试验是在全国电视台第一次实行主持人艺人化管理,“先确定下8个主持人,依据影响力享受重点打造待遇”。他们有1名经纪人、2名助理、1名内务、1名外勤,5个人伺候着,专人为主持人外出吃饭订位订机票,“大衣一脱,就得有人接着,手机不用拿,有人替他拿”。帮助他们接外面的工作,包括影视剧,这在过去是被禁止的。华谊兄弟想主抓电视剧,与电视台疏通关系,作为交换,浙江卫视的主持人朱丹要去参演华谊的电视剧。华谊的王中磊也夸下海口:只要华谊出手,想让谁红谁就能红。这时主持人的收入就要透明化,其中15%返还给电视台,作为培训费。
“多数电视台的套路是‘新闻+综艺+电视剧’,你所能做的就是‘守正出奇’。”夏陈安找了好久才找到这4个字,因为体制改革招来了一些反对的声音:是不是唯收视论?会不会缺失文化?“守正”是在大方向上不偏离,注意道德底线,“出奇”要在具体操作上出些怪招。
在一个民生节目“涛出心里话”中,他使用了测谎仪;刚刚举办了“中国寻亲大会”,满场都是哭得死去活来找失踪儿童的父母;冯小刚的贺岁片《非诚勿扰》主题是征婚,他们请冯在“寻找王”节目里帮着念征婚启事:“黑龙江绥化的于先生,有砖房、有存款、有‘双保’,有土地30亩,向全国适龄女性征婚。”在电视台最重要的电视剧环节上,购买了《我的团长我的团》、新版《西游记》的首轮上星权。
虽然花重金采购电视剧,夏陈安依旧认为电视剧的观众忠诚度最差。“我在教育科技频道的时候,每天晚上只放两集电视剧,其他时间全部是自办节目。我希望有一天能把卫视的黄金剧场去掉,换成自办栏目,或者是自拍的电视剧,浙商有那么多题材,我们可以拍女浙商的故事。当然这需要有专门的研发中心,我们在这块儿还没有放开,没有把地面频道的资源整合起来。”他也在和北京台、上海台洽谈,3家电视台合起来定制电视剧,像湖南台独家拥有《还珠格格》的版权,于是每年暑假必播一遍,把一部戏的成本吃干榨透。
为了平息异议,夏陈安开大会时摆出《邓小平文选》,开始念:“第三卷,邓小平在‘南巡’考察讲话时有这样一段话:‘现在,有右的东西影响我们,也有“左”的东西影响我们,但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对某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对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对用导向的帽子打压我们‘创一流,进前三’工作目标的人,大家都要警惕。当然,也要适当照顾那些为卫视做过贡献的老同志们,对愿意多干工作的老同志,可以适当补足工作量,在奖金上体现。”
“未来几年地方卫视的竞争会呈现马太效应,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多数卫视会被边缘化,提醒我必须在分化之前树立自己的品牌。如果现在再拍频道宣传片,我会让许仙和白娘子跳舞,旋转中变成现代人,老牛上坐着的是古典美女,镜头拉开之后她用的是手提电脑。”
夏陈安运用渗透的办法让每个员工像他一样相信他的理论:他自己尽量多穿蓝色衣服,因为台标是蓝色的;职工的手机彩铃统一换成台歌《最爱中国蓝》;电梯口安置两台电视,一台播浙江卫视节目,一台是播总监嘉奖令和统计数据:收视率,排名,每个部门上升还是下滑;办杂志的目的是打造团队文化。“我没有坏心眼。”记者在采访他的时候,有个教育台的前同事出差送给他一个剃须刀,“我在离开教育台之前,觉得他在那个岗位不合适,把他降职了,但他并没有恨我,因为我是从工作出发,也会设身处地从其他方面去关心他。”夏陈安说:“一个善良的人更容易成功,感恩的人才能走得更远。”卫视大部分人并没有对跟着夏陈安加班加点而抱怨,节目中心主任麻宝洲说:“完成得好,跟着夏总一起吃肉,完成不好,只好分头回家喝粥。”■ 金融风暴电视夏陈安浙江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