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索赔：华硕与黄静

（文 / 王鸿谅）

CPU的问题

周成宇和黄静因为一台有问题的华硕笔记本电脑而结识，两个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年轻人，在接下来的维权中却陷入相同的困境。经受了维权纠纷惹来的牢狱之灾以后，黄静和家人目前在诉诸法律的同时选择了沉默，以书面方式获得代理人授权的周成宇，成为事件的唯一重述者。

虽然时隔2年多，但因为保留了相关的影像和文字资料，周成宇的叙述脉络清晰，并有相应的佐证。2006年2月9日，黄静在北京新人伟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购买了一台2万多元的华硕V6800V型笔记本电脑，购机的当天下午，电脑就出现故障。她在新人公司销售代表高鸿燕的陪同下，把电脑送到华硕北京服务中心检测。根据新人公司的承诺，只有硬件故障才可以退货。2月10日上午，黄静前去取机，服务中心的华硕工程师告诉她，没有硬件故障，重新安装软件就解决了问题。可当天下午，电脑再次发生故障，黄静再次前往华硕北京产品服务中心，等候工程师做完3个小时的检测后，她得到的答复和上午一样，没有硬件故障，重新安装系统软件就没有问题了。华硕北京产品服务中心给黄静开具的《华硕皇家俱乐部服务记录单》记录了这次维修——故障现象描述：不加电，只检测出报告；检修说明：Reset，重做系统，上午有升级2.0G CPU为2.13G CPU；维修工程师：林迎钊。

黄静并不懂CPU的升级是怎么回事，华硕公司工程师解释，因为客户等待时间超过两小时，所以公司免费升级处理器作为补偿。2.0G与2.13G的CPU的市场售价相差上千元，这让黄静一度还觉得自己在维修中占了便宜，可第二天，这台已经送修过两次的电脑又出了问题。2月11日是周六，因为不确定华硕服务中心是否上班，黄静求助母亲找一位懂电脑的朋友帮忙，这个人就是周成宇。周成宇通过软件检测发现，电脑内部更换的CPU频率异常，是英特尔公司明令禁止、不能用于最终用户产品的工程样品处理器。这种测试版的CPU性能极不稳定，很容易导致电脑的频繁死机和异常发热，黄静的电脑正是呈现相同的故障。

周成宇的介入，将黄静引入了一条有争议的维权之路。2006年2月14日，黄静化名龙思思，在周成宇的陪同下，携带摄像机前往华硕北京产品服务中心取证，同行的还有律师舒梅。视频里华硕工程师承认更换了2.13G的CPU，并且承诺保修。当天下午，黄静一方3人与华硕公司业务群品牌总监郑威进行了正面接触。第二天上午，双方的谈判进入更正式的层面，华硕公司中国业务群总经理许佑嘉出面，承认违规使用工程样品处理器更换黄静电脑部件的事实，但认为责任在工程师，并声称更换的工程样品处理器由代理商新人公司提供。许佑嘉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在查明真相后为黄静换回原装正式版CPU部件，别的责任华硕公司一概不承担。周成宇并不接受这个结果，他坚持认为，使用工程样品处理器性质非常严重，属行业丑闻，要求华硕公司按照其年营业额的0.05%进行惩罚性赔偿，数额为500万美元。

许佑嘉要求对黄静的电脑进行检查之后再做答复。2006年2月16日上午，华硕公司两名代表在北京市公证处对黄静的电脑反复测试检查之后确认，该电脑被更换的确实是工程样品处理器。尽管事实已经明确，但因为具体的赔偿数额，双方的谈判还是陷入僵局。周成宇态度明确，如果华硕不拿出500万美元，不仅将诉诸法律，还要通过媒体曝光，让华硕成为即将到来的“3·15”的焦点。周成宇的强硬姿态背后，是他对IT行业的一种判断，“华硕每年在中国大陆的推广费用高达上亿元，如果更换假CPU的事情被曝光，那么华硕笔记本电脑在大陆市场的份额将会大大降低，由此而来的损失将远远大于500万美元”。

维权者的命运

在中关村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29岁的周成宇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白衬衣的袖口上还佩带着精致的袖扣。这天是10月29日，英特尔全球总裁欧德宁应邀到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演讲的日子。上午8点50分左右，周成宇手举打印的纸质抗议牌冲上演讲台大声抗议，被现场工作人员推出会场，之后他就来到这家咖啡厅。他打开电脑调出一个页面，向记者展示他刚完成的这项抗议举动，这段视频后来在多个网站被转载。周成宇粗粗数了一下，目前可以确定下来的采访包括：上午的4家纸媒和网站、下午14点的一档电视访谈，以及明天的一档电视访谈。

周成宇在整个维权纠纷中的行为方式当然惹来了许多非议，更麻烦的是，他的过往看起来并不光彩——除了有记载的两次服刑记录，他还曾经陷入过好几次法律困境。这个1979年出生于重庆的年轻人，1998年因为盗窃罪在重庆第一次入狱，刑期是2年6个月。周成宇讲述了一段非同寻常的个人成长经历，但并不愿提供相应的佐证。根据他的讲述，他是父母在兰州收养的被遗弃的孩子，从小就显得孤僻而不合群。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在重庆某研究机构工作，他得以在很小时候就接触电脑，并显现出特殊天分。大他7岁的哥哥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大学主修的专业也是计算机。哥哥的成长路径是好孩子的版本，而他则是叛逆的版本。他在小学五年级时有过一段重庆艺校的经历，后来还是回来重读初中，学校很差，“放学以后外面总围着一大堆来接女朋友的社会青年”。毕业会考，全校300多名学生，他“排在倒数第二，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拿到”。但他显现出来的计算机天分被哥哥的一位大学老师所重视，并给他提供了很多学习机会。虽然不愿意提供这位邱老师的全名，但周成宇在叙述中表现出了明显的感激。

根据周成宇的讲述，他通过闭门苦读，出人意料考上了重点高中，可高二下学期又出事了，他跟同学一起到父亲的单位偷电脑，被判刑2年6个月。这段叙述中的时间对接有些问题，1998年入狱时的周成宇19岁，似乎不应该只念到高二。2000年4月14日，周成宇刑满释放，只身来了北京，家人看起来已经无法约束这个年轻人。周成宇说哥哥已经毕业在北京工作，但两兄弟的关系依旧并不亲密。按照他的说法，他要见哥哥一次，“要提前一个星期打电话预约，提前订好吃饭的餐馆，选好位置，甚至把想点的各种菜都提前点一次，挨个尝过”。一切准备妥当了，才敢把哥哥约出来，席间两人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周成宇选定IT行业作为自己的发展方向。2000年的中关村里依旧充满了财富和成功的样本，没有任何学历和资历的周成宇在3个月之内换了3个工作，从金山软件到联想，再到百度。他说自己的月薪也分别从1500元、3000元增长到1万元。他甚至清晰记得自己去百度的日子，2006年6月28日，初创时期的百度只有不到10个人，他就是其中之一，负责产品线。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在意的不是李彦宏的构想蓝图，而是每月的税后1万元能否兑现。在百度待了1年之后，周成宇觉得自己“心已经不安了”，2001年的互联网行业“看不到前途”，网站的破产和并购层出不穷，连网易都在7月份被停牌6个月。周成宇决定自己创业，“在中关村也认识了一些人，觉得可以开始自己扑腾了”。他注册了一家叫顶尖移动的公司，主要从事在线电脑销售和在高档社区推行移动网。他觉得自己的在线电脑销售业务做得很成功，例证是2003年8月《财富中国》做了一期讲网上商城的节目，只请了3家，就是易趣、搜狐网城和他。他还在2003年通过中介公司与中华网签订了合作合同，以每年60万元的价格承包中华网的笔记本频道。

但就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2004年1月5日，周成宇遭遇了人生中的又一次“惊天巨变”。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从中关村豪景大厦19层他的公司带走，押送到南京，原因是他在线销售的数码产品涉嫌销赃。赃物背后的犯罪团伙盗窃杀人，在全国犯下了一系列恶性案件，在南京犯案后被破获。这个犯罪团伙在中关村成立了一家公司，与周成宇签订了供货协议，按照市场价八五折给他提供各种数码产品，从2003年8月到12月，周成宇每月都和这家公司有数百万元的业务往来。可周成宇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无辜，他聘请了律师为自己据理力争，将近1年后，2004年11月26日他被释放，检方也没有对他提起诉讼，但他并没有申请国家赔偿。

这场剧变改变了周成宇的人生节奏，他的生意又要从零开始，他从朋友那里筹来款项重振旗鼓，并将公司更名为北京爱极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中华网方面愿意跟他继续2003年签订的合作协议，尽管这个合同因为他的遭遇被拖延了一年。这看起来是个翻身的好机会，可也有资金压力，60万元一年的合作费后来确定为58万元，但周成宇之前只支付了15万元，按照新合同，他需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逐月支付。2005年3月1日，笔记本频道在中华网高调推出。“中华网笔记本频道拥有目前阵容最强大的内容和运营团队，并由中国笔记本电脑行业著名人士周成宇先生亲自管理。”中华网副总裁王岳龙表示，“这会为中国互联网行业带来全新的经营理念与服务模式。”可期待中的电子商务新时代还没有到来，5月份，周成宇却因为无法按期支付旗下员工工资和中华网的费用而陷入困境。中华网笔记本频道的页面内容一夜之间被全部删除。差不多有2个月，公司员工找不到他，2005年7月，他在中关村另一家公司出现的时候被前员工发现，警方介入后发现他有案底，以合同诈骗迅速将他关押，一个多月之后才同意他取保候审。此事后来被媒体称为“大陆互联网卷包第一案”。

商业利益与公权力

律师张平在2005年7月受周成宇母亲的委托，接下了合同诈骗的案子，也得以认识周成宇。虽然这个年轻人有案底，但张平对他的印象并不差：“口才非常好，在IT行业很多年，对这个市场非常了解，也算这个行业里的精英。”从律师的角度，张平评价周成宇，“我所知道的他，经历的刑事犯罪很多，在法律的边缘上”，而背后的共同原因都是“资金紧张”。而律师舒梅认识周成宇，是因为他在2005年8月取保候审后，打算向媒体提起侵犯名誉权的诉讼。舒梅和同事做的是无偿代理，之所以接下这个案子，也因为觉得有一定的代表性和操作的可能性。在帮黄静去查看电脑前，周成宇正忙着为他的名誉权官司取证，至于合同诈骗，在取保候审后一直没了下文。

面对这场由售后服务的产品质量问题引发的危机，华硕最终采用的方式是报警。2006年3月7日，黄静在周成宇的陪同下再次来到华硕公司，郑威出示了华硕公司董事会授权全权处理此事的授权书，声称不必再谈。黄静和周成宇准备离开时，被警察带走，以涉嫌敲诈勒索刑事拘留，随后被送到北京市海淀区看守所关押。4月14日，黄静以涉嫌敲诈勒索罪被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12月26日，海淀区人民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批准黄静取保候审。2007年11月9日，海淀区人民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对黄静做出不起诉决定。而周成宇没有这么幸运，拖了很久的合同诈骗案在他这次被羁押期间判了下来，刑期两年。所以2008年1月，周成宇刚刚刑满出狱，算起来这是他的第二次服刑记录。

黄静的生活远没有周成宇复杂。这个1984年出生的女孩家境优越，经商的母亲还以她的名义在北京注册了一家公司。2003年黄静进入燕京华侨大学就读英语专业，属于自考。2006年该大学以首都经贸大学华侨学院的名义开始招生，根据校方的记录，大三的黄静以“脚骨折”的理由于2006年休学，2007年复学，并于2008年7月毕业。事实上，休学期间的黄静遭遇的是因维权而来的牢狱之灾，10个月的超期羁押，在这个女孩身心留下的烙印，旁观者难以感同身受。2008年10月，这个女孩曾经接受过一次采访，但半小时的时间里，双方的对话寥寥无几，她那种哭不出声泪流满面的悲痛，让那名记者都禁不住落泪，不忍心往事重提。

黄静在2008年6月向海淀区检察院提起了国家赔偿，目前已经得到了检察院的《刑事赔偿确认决定书》，只是具体的赔偿数额还在计算中。而出狱之后的周成宇，重新揽起了“为黄静讨回公道”的责任，他说他觉得自己愧对黄静，“如果不是我，她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律师张平和他的同事付占平接受了委托，张平还把自己以前的徒弟张斓律师拉了进来，“带带他，也算锻炼新人”。但张斓只参与谈判，不参与最后的诉讼。从律师的角度，张平认为，周成宇与黄静的维权方式并没有太大问题，核心问题还是双方在钱上不能达成共识。

那么在法律上，如此高额的索赔，加上以曝光作为辅助手段的维权是否属违法？事实上，法学界对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争议，但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著名刑法学家王作富认为，“消费者维权完全是民事问题。索赔的数额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规定是双倍赔偿，这个双倍赔偿的规定，对商家是有约束力的，但这对消费者没有约束力。目前，法律没有规定消费者没有权利提出这样一种看起来是惩罚性的赔偿。考察民众的一般心理，在自己占据有利因素的情形下，多半会漫天要价，而双方谈判中企业为了避免曝光，一般都会接受超过双倍赔偿的条件，这个问题是双方是否能达成协议的问题，不应该上升为刑事案件”。2008年6月16日，海淀检察院发给黄静《审查刑事赔偿申请通知书》中也明确写道，黄静采用向媒体曝光的方法，将华硕公司使用测试版CPU的事件公之于众，并与华硕公司谈判索取赔偿。该方式虽然带有要挟意味，但与敲诈勒索罪中的“胁迫”有质的区别。黄静在自己的权益遭到侵犯后以曝光的方式索赔，并不是一种侵占行为，而是维权行为，索要500万美元属于维权过度，但不是敲诈勒索犯罪。

而在行业内部，由问题CPU引发的危机对电脑企业来说并不是第一次。2005年末，就是在黄静购买笔记本之前的几个月，问题CPU刚刚让处理器供应商英特尔公司和部分低价笔记本厂商陷入一场信任危机。由业内人士来回忆，这场信任危机源于2005年9月，国内著名IT网站IT168进行了一次万元以下价位笔记本横向评测活动，在评测即将结束的时候，意外发现一款低价的新蓝笔记本CPU存在异常，是改装过的英特尔工程测试样品处理器。评测结论公布后引发轩然大波。面对这场危机，当年11月11日，新蓝公司特意发布声明，“内部管理及提供评测样机方面存在严重漏洞”，“由于相关技术人员在工作中的疏忽，将不合格的测试CPU装在了送测机器上”。通过这个声明，新蓝公司不仅主动承认了所有错误，并承诺为购买了问题电脑的消费者无条件退货，以此重树企业形象。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场信任危机，让新蓝遭受重创。

面对同样的测试版CPU问题，华硕为确保自身的商业利益，选择的却是不惜动用公权力的遮掩。在周成宇和黄静被关押后，2006年4月10日，华硕公司发布第一次声明：“近日，周成宇、‘龙思思’两人借华硕公司在维修过程中使用测试版CPU为由，向华硕电脑敲诈勒索500万美元。严重侵犯了我公司的合法权益，也对我公司的正常业务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第二天，华硕公司再次发布声明称：“本公司被犯罪嫌疑人勒索500万美元一事，鉴于此事件已经进入司法程序，本公司所有工作人员未接受过任何媒体的采访。对于任何媒体的不实报道本公司保留法律追索的权益。请各媒体不要引用不实报道。”

而现在，当黄静维权事件以另一种方式重回公众视野，华硕只表示是否获得国家赔偿应以法律为准，此外拒绝更进一步评论。对于产品本身的质量问题，华硕依然拒绝回应。在这场新的危机公关里，看起来华硕暂时没有其他理由重新动用公权力，因此他们更乐于将公众的目光导向周成宇本人的复杂经历。而周成宇经历了再一次的牢狱之灾后，显然变得运筹帷幄，他跟张平说，自己在里面的两年，整天想的就是这个事情。张平跟他沟通之后也觉得，周成宇思考的层面和角度都更胜于他，所以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在法律层面给他把把关”，“能摁下去的给他摁下去，让他别再闹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电脑华硕笔记本黄静笔记本电脑天价索赔张平华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