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上的坡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王墨馥)

海南岛上的坡鹿0( 胆大的雌鹿时常跑到保护区的小木屋前寻找食物 )

曾经的灾难

三亚“鹿回头”景点的主角就是坡鹿。相传在很久前,一位黎族青年上山打猎,发现了美丽的坡鹿。他紧追这只坡鹿,追了三天三夜,追到天涯海角,拉弓放箭时,坡鹿回头,变成纯真美丽的少女。见过坡鹿的人都会不自觉地相信这个传说,坡鹿的相貌非常美丽。体型比梅花鹿小巧,母鹿从侧面看就像一个放倒的C,全身黄棕色毛,背部颜色稍深,有些许斑点。

“我们查过有关县志,据记载,解放初期,整个海南岛都或多或少有坡鹿分布。”大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许世英说,“到70年代后,就东方县和白沙县还有不到100头。”

“坡鹿习惯比较平坦的地方,海拔高的地方不去。原来在沿海比较低平的地方都能见到。50年代后,人口增长迅速,外来人口逐渐增多,沿海雨水比较充沛的地方都被开垦了,种橡胶、水果、水稻,坡鹿的栖息地不断缩小。”许世英说,“这种情况下,大田成为坡鹿最后的栖息地就有一定的必然性。大田是全省最干旱的地方,从10月开始,一年有八九个月是旱季,开发得比较晚。后来70年代重新启用了日军占领时期修建的大广坝水库,这里的农业才得以发展。”

1976年决定建立坡鹿保护区的时候进行过一次调查,那时只有东方县的大田和白沙县的邦溪还有坡鹿活动痕迹,大田的情况比邦溪要好些。“当时大田有26只,邦溪不到20只,同样是开发较晚的地区,1976年两地同时建立了保护区,但是后来大田成为唯一的坡鹿种群基地,邦溪的没保护下来。”许世英说。

海南岛上的坡鹿1( 保护区资格最老的职工吴进良 )

“坡鹿在鹿科中的卖价是最高的,它的药用价值很早就被发现了。”许世英说,“坡鹿全身都是宝,百姓都很了解,甚至连粪便都不放过,作为秘方使用。胃寒会引起拉肚子,把坡鹿的粪便晒干后磨成粉,掺上熬粥出的米汤,喝下去就可止泻。鹿毛可以止血,将鹿毛化灰研粉,敷在伤口上就行。更不用说鹿茸的价值了。梅花鹿一只也就几千块,但是一只坡鹿要几万块钱,相当于一些百姓一年的收入。所以,捕猎坡鹿是导致这个物种濒危的最主要原因。”

早在1966年,坡鹿就被列为一级保护动物禁止捕杀,但是随后来到的“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打鹿打得厉害。“所幸是大田这里好一些,这里的百姓多是少数民族——苗族和黎族的,他们对坡鹿的药用价值认识比较晚。”许世英说,邦溪的坡鹿就没有那么幸运,建立保护区时有不到20只坡鹿,到1981年调研,已经一只都没有了。大田成为坡鹿最后的栖息地。

海南岛上的坡鹿2( 生活在保护区的职工家属 )

保护坡鹿30年

“1976年建保护站的时候,雇用了我们8个人来保护,那时候还有很多村民住在这里,给坡鹿很大的压力。”保护区资格最老的员工吴进良说,“保护区里外一共就26头,它们活动的区域能有几万亩,但是划作保护区的只有3万亩,保护区的范围就在挂牌标记上,没有围栏,有很多老百姓在里面干活,放牛放羊砍柴,都在这里。”那段时间工作非常辛苦,“虽然成立了保护站,但是没有住的地方,在山里巡逻到哪儿就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开始的8个人大半都不干了,只剩下吴进良和另外一个伙伴。“我以前当过民兵营长,管青年;另一个人是村里的老书记,已经70多岁了,我们就跟大家做宣传。好在我们在村里有影响力,村里人能听我们的话,告诉他们不要打,他们看在我们的影响力上,就进不打了。”吴进良说。

大田的坡鹿于是生存下来,成为海南坡鹿这个物种最后的种源。坡鹿的繁殖很快,适龄的母鹿到了繁殖季节都会怀孕,基本没有空怀的现象。在吴进良和他的伙伴的保护下,不到10年,坡鹿数量已经超过100头了。

1984年,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的袁喜才带着国家批准的坡鹿研究课题来到大田保护区。“60年代我在海南的时候就关注坡鹿,但是直到1984年,国家才批准了这第一个坡鹿专项研究课题。”袁喜才说。

“袁老师问了问我情况,决定搞个围栏。”吴进良说。当时国内野生动物保护工作才刚刚起步,袁喜才提出用围栏圈住坡鹿的方法没有先例,“这样既利于保护,也利于观察研究”,后来证明这个方法确实是坡鹿保护工作中重要的一步。

保护区范围从离现在东方市12公里处开始。“从零公里开始,围了两三千亩,袁老师说留个门,我就在坡鹿喜欢活动的方向留了几个门。每天过去观察脚印,看看是出的多还是进的多。”吴进良回忆,“门还是要封上的,让坡鹿自由进出,围栏里的数量不够。我们就发动百姓用狗来赶,不准打,只能用狗赶。赶到门那里,就自己跑进来了,里面的也不敢出去了。这样赶了四五天,每天给老乡5块钱补助。后来我进去算了算,有80多头了,袁老师说封门,不能要求全部都进完,有80头在里面就可以封了。”而给坡鹿建了围栏,保护区里的老百姓都要移出去。“开始都不同意,有的把网剪断放牛进去,后来不听话的要罚钱,才慢慢好了。”经过分期分批施工,逐步扩大围栏面积,到1995年才将大田自然保护区的1314公顷土地全部围上,坡鹿有了真正的家园。

建了围栏,大田保护区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袁老师一直想人工驯养坡鹿。小时候听我爸爸说,在农历八月份,种地瓜的时候去打鹿,打公的就有茸,打母的就有仔,我就跟袁老师说鹿在八九月份的时候生小崽。”吴进良说。但是坡鹿实际的产崽季节一般是10月到12月,有的初产的鹿要直到一二月份才产完仔。

袁喜才在保护区待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早上,在一片草很高的地方看到一头母鹿,一边跑一边回头叫。就在母鹿回望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只子鹿。“捕捉10到20日龄的子鹿最理想,这样日龄的子鹿已经吃过初乳,比较健康,也好驯化。”袁喜才找到这只子鹿后非常高兴,但是人工哺乳小鹿却还是个问题。“我们想过用牛喂,但是牛太大了,人抓都抓不住。后来考虑用羊。”袁喜才就自己掏钱去买了健康的母山羊回来喂子鹿。“山羊比坡鹿矮小,小鹿直接吃奶很不方便,我们做了个‘哺乳架’,把山羊牵上去,提高哺乳位置,小鹿吃奶就方便了。”袁喜才说,“开始小鹿不吃奶,要把小鹿抱在怀里,伸出一条腿顶住小鹿的腹部,让小鹿的嘴巴贴近羊,这时候用另一只手沾盐水抹在小鹿的嘴上和羊的乳头上,它闻到咸味就张开嘴伸出舌头舔,我们就顺势把羊乳头塞到小鹿的嘴里,挤出乳汁,小鹿慢慢就会自己吃奶了。”

吴进良那时就住在零公里,养羊又养小鹿。“它很喜欢我,我的房子很小,放一张床就没什么地方了,就把小鹿放在角落里。天冷的时候,它就跳上床来跟我睡,我经常一抬眼就看见它躺在我身边了。”吴进良说得很高兴,“我到保护区办公,它都跟着我,我去哪儿它去哪儿,我回来它也跟着我回来。”这第一只驯化的鹿很成功,第二年又抓了6只,直到现在,保护区里仍然有驯化的坡鹿,除了科研之外,还可以供游人观赏。

大田保护区围栏里,坡鹿过着平静的生活,一直到1994年。“那一年是几十年一遇的大旱”,大广坝水库的水还没引到保护区,“大田特别干旱,草都是枯黄的,坡鹿只能采食它们并不喜欢的灌木,平时蓄水的水池也没多少水了”。之前袁喜才与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一起挖过几个水池,雨季能存一些水供坡鹿饮用,被保护区人叫做“老袁叔水库”。1994年,这些水池全都干了。“我挖出来自己喝的水,坡鹿会来跟我一起喝。”吴进良说,“我们从外面收树叶、地瓜、玉米来喂鹿,一斤树叶要两三毛钱。”但是那一年还是损失了很多坡鹿。

“旱季过后我们总结教训,一个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是旱季水源不足,另一个问题是保护区的容纳量已经饱和了,当时有1000多头坡鹿在围栏里。”保护区办公室主任李善雄说。于是一方面,国家批准了大广坝的水引到保护区,保证四季充足的引用水源;另一方面,保护区逐步展开了坡鹿外迁,“我们选择的外迁环境也是同属林业系统的保护区,迁出去要有人管,不然就是放出去给百姓创收了”。先有一部分坡鹿迁到了邦溪保护区,半散放。2003年,30多头坡鹿在猴猕岭保护区野放,经过近30年的围栏生活,再次回到自然。

猴猕岭距大田50多公里,在大广坝水库的东南端,我们驱车到大广坝,坐上船就能远远地看到保护区所在的山,但是船横穿水库到岸边用了40分钟。“2003年坡鹿运过来的时候,有的下了船都不会走了,又抱回船上歇了半天才放出去。”猴猕岭的工作人员说,同样的,他们出山一次也不容易,住在山里的苗村和黎村的百姓出去一次更困难。“这里新鲜的菜吃不到,新鲜的鱼是没问题的,但是现在他们都不想吃鱼了。”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的卢学理博士前年接下了野外坡鹿研究课题,他经常与猴猕岭的工作人员同吃同住。“坡鹿刚过来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全部守在保护站上。鹿刚放出去到处跑,没有固定的行动路线,而且周围人又不熟悉,保护站的工作量相当大,每天只用两条腿巡山找鹿。现在他们也都成了坡鹿专家了,可以倒班,一班四五个人,待一周。”

“从2003到2005年,一共在这里野放了296头坡鹿,现在有500多头了。”卢学理指着水边一大片平坦的绿色草地说,“旱季水退下去时候,从这里到下面几公里的茅草屋,有1万多亩的草地可以供坡鹿活动,每到四五月份交配季节,水边都能看到集群的坡鹿,在它们从山上下来活动的傍晚看过去,非常漂亮。最多的一次我们看到了50头。”

茅草屋是坡鹿刚刚野放的时候保护站设立的一个观测点,就是茅草搭的一个小棚子,常年有人在那里看守,一般是一两个人。“待久了,都没话说了,回到站里来,说话都不顺畅了。”

保护站的三间小屋建在山腰处,是在还没成立保护区而只作为林区的时候修建的,现在“板子都烂完了,一扯就下来”。新楼建在老屋下面50多米的地方,是一个二层小楼,刚刚粉刷完,是白色的,还没有通水通电,“原来排水不方便,我们在上面都不能刷牙的,都要到下面来”。新的厨房还没有粉刷,一家苗族人住在里面,为了在水库打鱼。“打鱼对坡鹿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它们不敢到水边喝水。”卢学理说。前一天刚刚下过大雨,水位上涨了一些,在水边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牛悠闲地吃草喝水,“这些牛都是旁边苗村放过来散养的,村子有80户人家,却有600多头牛。水位最高的时候,这片草地都会被淹没,坡鹿不能下来,只能在上面的灌木中采食。到了旱季,草地变得枯黄,食物缺乏。而这些牛是坡鹿强大的竞争对手”,但也有一个对坡鹿有利的地方,“牛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在这里下夹子捉鹿了”。

最早开始研究熊猫的一位外国学者曾经说过:熊猫是非常可爱的动物,只可惜它们生活在一个人口过多的国家。这句话适用于中国的每一种濒危动物。“不设围栏,这个种群可能已经灭绝了。现在把它们放到野外,不派人防范偷猎,这些鹿几个月就没有了。”卢学理说。

前段时间,有一天晚上,一个保护站工作人员在打鱼,远远地看着有手电的光向茅草屋方向移动,他光着脚没打手电跟着那几个人。“这里竹叶青、银环蛇都有,晚上都要打着手电走路。但是怕那几个人是偷猎的,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那几个人走到茅草屋停下来,用手电向远处打信号,工作人员悄悄回到保护站,叫醒了同伴,“他们一共就3个人,手里拿着结实的家伙过去了,盘问后,原来是偷偷在水库打鱼的,虚惊一场”。

“保护站的屋后经常能看到坡鹿的足迹,它们好像知道这里有人保护它们,比较安全。至少到现在为止,坡鹿不能脱离人而完全独自生存。虽然野外已经繁殖几代了,这里一半的鹿可以说是野生的,但是没有了人的刻意保护,它们是生存不下来的。”卢学理说。

能不能利用还有待探索

“这30多年坡鹿保护工作跟大熊猫、麋鹿、朱鹮一样成功。据去年的统计,数量已经达到1785头,到今年估计能有2000头了。大田围栏里还有731头,全岛有12个坡鹿活动的区域。”许世英说,“但是不能说坡鹿已经从濒危线上被挽救回来了,偷猎不止,坡鹿就不能平静。”10月份正是鹿长茸的季节,“这段时间非常忙,24小时都要有巡视”。另外,保护区要在允许的范围内割茸,“过段时间茸变角质了,也会脱落,太浪费了,这也是补贴保护区收入的一个办法”。

自从1994年那场灾难之后,保护区的承载能力问题显露出来。“大田可能是最小的自然保护区了,但是没有地方可扩了。”许世英说,“我们采取了改善植被生态的办法,保护区里很多高树和密集的灌木,坡鹿都不能采食,而且也不能用来躲避和休息,我们就把这些植物矮化,皆伐灌木或疏伐乔木,然后补种上坡鹿喜欢的矮草,这样坡鹿的食物就多了,按30亩一头鹿来计算,容纳1000头鹿不成问题。数量还是维持这个物种的关键。”

保护区里有一片驯化坡鹿的地方,人工喂养的小鹿都在那里,“还可以通过食物招引把它们引过来,或者人工喂养的鹿也会带外面的鹿过来”。游人安静地坐着,就会有坡鹿在身边闲庭信步。“驯养的环境要求更高,投入更大。”李善雄说。从远处看这一片草地,是整个保护区里最平坦低矮的一片,“我们发动员工家属来改善这一片植被,乔木砍掉了,移种了草。每天给一些补助,因为范围太大了,请不起外面的人来干,我们这些人忙了一个月呢”。

但是大田的旅游还在试验期。“有一些专家对大田的生态很感兴趣,生态旅游正在起步。”许世英说,“这里的气候条件和植被状况很像非洲草原,干旱的季节很长,草都变得枯黄,到了雨季,草又长得茂盛,一片绿色。如果在国内没看过非洲草原,就可以到大田来。”

坡鹿的影响越大,偷猎的人越会觊觎,“我们也在探索让百姓驯养的方式,像梅花鹿那样发展,有的老百姓拿出两三百亩地养10只鹿不成问题,而且这样坡鹿会更安全。但是毕竟坡鹿是一级保护动物,能不能利用还有待探索”。■ 海南岛坡鹿许世英吴进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