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
作者:薛巍(文 / 薛巍)
( 1978年,列维-施特劳斯(左)与史学家乔治·杜比在一起
)
与我们相距最远的文化经验
《泰晤士文学增刊》报道说,到11月28日将年满100岁的列维-施特劳斯成为少有的活着时作品就被收入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的人。这套厚2000页、售价70欧元的《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文集》出版后3个月内就售出了1.3万套。
“七星文库”版《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文集》的第一册是回忆录《忧郁的热带》,后6册分别是60年代出版的《图腾制度》和《野性的思维》,3部神话学研究著作——《面具之道》、《嫉妒的制陶女》和《猞猁的故事》以及关于艺术欣赏的《看·听·读》。
这套书并非全集,所收作品以时间为顺序,始于1962年列维-施特劳斯刚刚进入法兰西学院,截至70年代中期他退休之后——从结构主义的诞生到它开始衰落。他职业生涯的顶峰时期、名气和影响最大的时候的著作被舍去了。
他自己说,他倾向于选入“小型的神话学研究著作”而不是他的核心著作,如4卷本的《神话学》。未被收入文集的还有他的博士论文《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1949)。对读者来说,他的取舍非常可取。撇除那些对神话长篇大论的分析、对亲属关系结构的技术性说明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损失,因为这两种著作中的论证在他的文集中会反复出现。这样的选择也照顾到了可读性,列维-施特劳斯把抽象的说理、系统化的分析和华丽的辞藻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的独特之处。但他的书并不好懂,法国人类学家丹·斯皮尔伯说:“再也没有哪位人类学家能够比列维-施特劳斯这样声名显赫和艰深晦涩的了。从某种角度说,列维-施特劳斯的声名和艰深是一脉相承的:都来源于他宏伟的学术事业、反思的维度、朦胧的诗意、思维的特质和写作的风格。”
《忧郁的热带》是他的思想很好的引言。其内容更多是关于田野考察给他造成的精神危机,而不是田野调查的真实经历。田野调查的目的就是“创造那种标志着人类学家训练的决定性转折点的心理转变。不是笔试,而是那些业已经历过相同的心理磨难的该行业的有经验的成员的评判,才能根据实地调查工作的结果,决定一个申请人类学家资格的人是否和何时完成了真正能使他成为一个新人的那种内在转变”。
他在该书第6章解释了他为什么被人类学吸引:“如果我们想了解人类,就必须防止那种闭门自省、只满足于研究一种社会——我们的社会——或粗略研究几百年西方史的做法。我要求人们研究那些与我们的社会截然不同、相距最远的文化经验。这与福柯截然相反,他即使在文化中加上历史部分,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文化。”
另外,人类学职业对他来说是一个避难所,使他能逃避令他身处其中深感不适的文明和时代。他在法国感到不舒坦,他不是他的同胞可以看做代表他们的原型的法国人。当人们问他属于哪个国家,问到他最眷恋的是他出生的布鲁塞尔,还是他居住的巴黎,抑或是他年轻时为了逃避法国的沉闷空气而去工作的巴西,他的回答是:他首先是个犹太人而不是法国人。
列维-施特劳斯说,《今日图腾》和《野性的思维》是他在撰写《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和4卷本《神话学》中间休息时写的两部书,为的是做一些清扫的工作,反驳一些已有的说法。
任何一种分类都比混乱优越
列维-施特劳斯之所以研究人类学,是因为他把原始民族看做全人类的简化模式,他研究的其实是全人类的认知能力和思维方式。在同记者迪迪埃·埃里蓬交谈时,他说:“我是一位通俗的康德主义者,同时可能又是一位天生的结构主义者。小时候,在童车里,我大声说道:‘肉店和面包店招牌上的头三个字母都是bou。’那么小,就已经在寻找不变的东西了!”
列维-施特劳斯的一生都致力于寻找看似混乱、怪异的表象下有逻辑性的关系,像对称、倒置或者对反。比如他说:“图腾制度的特征是它是通过相关和对立实现的,动物物种的相似和差异,都被转换成了友谊和冲突、团结与对抗。”《今日图腾》的论点是,整个图腾现象事实上是人类学上的幻象,掩盖了人类更加普遍的建构抽象模型和分类的能力。
1917年美军成立了新编第42师,由于该师成员来自全国各地,各个团部的颜色就分别是彩虹的不同颜色,于是该师又叫“彩虹师”。该师取名后五六个月,人们便开始一致认为,彩虹的出现对这个师来说一定是好兆头。后来部署在“彩虹师”邻近地区的第77师在每辆坦克上都涂上了自由女神像,“彩虹师”开始模仿它的邻居,佩戴彩虹徽章。美国人类学家林顿说,美军的这种做法可以看做一种图腾体系,但跟澳大利亚等原始部落高度发达的图腾制度相比,其内容非常空泛。它与真正意义上的图腾制度依然有所区别,它没有婚姻上的规定,没有对祖先的信仰,更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图腾制度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人对它的同质性提出了质疑,甚至把它当成一种含混不清的庞杂现象。马林诺夫斯基等人认为,一种动物之所以会成为图腾动物,只因为这种动物首先好吃。但存在很多这种理论解释不了的现象,比如苍蝇和蚊子也会成为图腾(斯宾塞提供了一种令人满意的解释,苍蝇和蚊子本身让人生厌,却与原住民在每年特定时期最希望看到的事物密切相关,即大雨)。这等于说:“人们没有觉得苍蝇和蚊子是刺激,而是把它们当成了符号。这种说法可以扩展到整个图腾制度。”
动物图腾是人类对自身关系加以分类使用的符号。一方面,动物彼此有所差异,属于独特的物种,每一种动物都有其自身的体貌和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人也彼此有所差异,因为他们分布于不同的社会分支,每个人都在社会结构中占有特殊的位置。动物物种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区分系统,提供了许多相互对立的特征,通过选取这些特征使人类群体产生对立。与人类群体相比,动物物种的区分系统似乎更强一些。同一社会的成员在外观上比较相似,在生活方式和生活条件上也没多少差别,不像自然物种那样差别明显。人类制定图腾制度,不是想要把两种区别系统匹配起来,而是想借助动物系统来设立人类社会的系统。一些动物之所以被选取出来,不是因为它们是食物,而是因为它们是一种可供思考的食物。动植物不是由于有用才被认识的,它们之所以被看做是有用的,是因为它们首先已经被认识了。
列维-施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说,原始人的思维是一种具体科学的思维,把物质的外在感官特性跟它们的内在属性相联系。到了近代,西方哲学家比如洛克,将可感的性质与可认识的性质之间对立起来,将颜色、气味、味道称为第二性的质,构成真正现实的是第一性的质。原始民族的思维始终反对这一区别,一直在可感觉到的质上进行全部思考,而且能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对世界具有连贯性和逻辑性的观点。“前科学的原始思维不仅有时或许会自然而然地成功,而且还可能预先显示出只有等到科学发展到高级阶段时才会采用的方法。现代科学在长时间摒弃第二性的质、对感性置之不理之后,现在又努力重新将其纳入自己的领域,正探讨什么是气味、滋味、花的形状,它们如何变化以及鸟叫的旋律结构。”
伏尔泰曾经对赞赏原始生活的卢梭说:“读尊著,人一心想望四脚走路。”列维-施特劳斯的著作也受到了类似的嘲讽。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说:“他得出了如同卢梭那样的结论:高尚的蒙昧人居住在实地人类学家常去宿营的、远离肮脏和污浊的世界。”他认为列维-施特劳斯一贯表现得像一位辩护律师而不是寻求最终真理的科学家,“这位哲学家、律师又是一个诗人,虽然他还没发表过诗,但他对语言成分的声调、意义、组合和置换的全部态度,表现了他的诗人性格。他的神话学在于探索神话逻辑和其他逻辑之间神秘的相互联系。这正是诗人的故乡。那些急于得到他的论证方法训练的人必须注意:他和弗洛伊德都有把我们不知不觉地引进我们神秘感情最深处的最卓越能力”。列维-施特劳斯表达的是一种信念,一种给人带来慰藉与激励的信念,一种对世界的看法。他以新的语言和新的例证来重申两条古老的原理——人类的本性是统一的,混乱的世界上存在着秩序和体系。■ 列维动物人类学施特劳斯野性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