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袱点”范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范伟的外号叫“包袱点”。别人的包袱一甩他就乐,可只管听不管说。很多相声、小品演员在台下比台上更加生龙活虎,范伟却怕生。我们恰好在一家名为“谈笑”的茶艺馆采访,范伟说他不会“谈笑风生”。
范伟最惧的场合是酒桌。早年间没有经纪人的时候,他只跟熟人合作,谈片酬的时候,“给多少是多少。人家都是没有事先跟你谈价,来就演,演完就给你点钱,都是这样”。有一次他去拍戏,当地领导一直在酒桌上等他,到地方后马上劝酒,“他从戏里感觉,包括我东北人块头什么的,他觉得我能喝酒,他就一直在等”。范伟酒精过敏,再三道歉不能喝,“人家毕竟是领导,有城府,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开始,我们剧组有好多事不大支持了,他觉得你太能装了,我这么大个领导,你这……”第二天他和导演回请这位领导,当面范伟喝下了一小蛊白酒,脸红暴青筋,脉搏124下,但他们的拍摄得到了支持,“好多事我就回避一下,现在尽量就不出去”。
我没有感觉到他的拘谨,因为话题从表演开始。《即日起程》被范伟称为自己“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喜剧电影”。从小品《卖拐》火爆之后,范伟每年都有机会主演电影:《看车人的七月》、《芳香之旅》、《求求你表扬我》、《耳朵大有福》……一水儿的小人物、低成本、泪中带笑剧情片,他因此得到了蒙特利尔和开罗两个电影节的影帝。奖和片子都不算大,但角色都是为他定制的,业内人士给范伟的评价极高,说他不是演员,而是“表演艺术家”。他在人民群众中的基础靠的是小品和电视剧,胆小如鼠的“药匣子”、爱充大头的范德彪、钻石光棍王木生……全是戏里最传神的人物,群众们一看到他那张胖脸就已经绷不住。专门有人整理了“彪哥语录”:“要想生活过得去,不怕身上背点绿”;“得不到女同志的青睐,得到了都是伤害”;“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他每演一个角色,都能创造出一些流行语,有时分不清是编剧的智慧,还是范伟个人的琢磨。
“我是表面上挺不较劲,其实在每个人物上心里挺较劲。从人物的语速、性格、状态,都不太一样,我就千万别重复,我特别怕别人说我定型了。我这头型就容易让人定型,头发一直没长起来。”范伟说话时有股憨气,口音却是标准的普通话。和占据小品舞台的其他东北演员不一样,范伟出生在“大城市”铁岭,没锄过地,没唱过二人转,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就是乖宝宝。他母亲爱好文艺,擅长讲故事,父亲舞文弄墨,下班后范伟一翻爸爸的包,里面全是退稿信,全家人都是春节晚会的忠实观众。母亲病危那年,唯一心愿是看到范伟出现在春晚舞台上,范伟参与的是《牛大叔提干》,演一位势利眼秘书,在群众中没什么反响,“当年她就去世了,已经很满足了”。
范伟在学校合唱队独唱,嗓子不行,跳舞又劈不下叉,可老师们就是喜欢他,为他想出路。他跟着电台学说评书小段,开场前为正式节目垫场。后来认识了相声演员陈连仲,收他为徒,21岁时进入了沈阳曲艺团。上世纪80年代初,相声是蓬勃的春天,每个团里都有20多对相声演员,“相声场次分配很重要,第一个出场你是最嫩的,开场本来舞台经验很少,观众乱糟糟,一般要开两三年,二场是年轻人里不错的,三场是骨干,四场是角儿,参加完比赛就上三四场,行内管它叫金子口”。可是每年只能选送四五对演员参赛,范伟既没有伶牙俐齿,长得也不够鬼头鬼脑,他对相声传统的表演方法还颇为抵触。“从说相声那天起我就觉得观众有时不是被逗乐的,是吓乐的。调门高,表演夸张,是包袱就响,这是洒狗血的表演,观众当时乐了,可回去越想越不对味。马三立没有响得山崩地裂的大包袱,观众回去心里舒服,我特别崇拜这样的演员。过去在舞台上,不管是不是吓乐,都是自发的,但到现在晚会上已经不是自发的了。我对那种表演在心里是很排斥的。”
( 电影《爱情左灯右转》中,范伟饰演大款
)
不够火爆的范伟在台上很吃亏,得不到炸雷般的掌声和笑声,他是个有追求的人,左思右想,他要另辟一条蹊径。范伟听人指点,经常翻阅《小说月报》,有一篇叫《一个厂长的日记》,描写了一个厂长在“文革”期间嫉贤妒能的心理活动。范伟把它改编成相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曲艺编辑来沈阳,看了他的表演后和团长说:“这个小胖子写的相声不乐,但他的语气、小感觉很对,你们好好培养培养。”团长很重视“中央”来人的意见,当年范伟就被选送参赛,局面一下子打开了。
范伟是个很纠结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在台上没别人火,怀疑是不是入错了行,又不想放弃追求,在自相矛盾中他开始主持节目。1990年演了一个介于相声和小品之间的节目《无事生非》,“讲的是一件事情在谣传中就变味了——一个茶杯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茶壶。在这个相声当中我分别扮演了四个人物,在辽宁那里,这种表演形式显得比较新鲜。紧接着,有个东北三省小品明星大奖赛,他们有一出一个人演三个人物的小品,就要我来扮演,这是我第一次演小品”。
( 电影《即日启程》剧照
)
1990年,赵本山已经凭着《相亲》红透中国,早就离开东北的巩汉林等人也打进了春晚,“纯粹的东北演员是没有机会的”。很想为母亲圆梦的范伟在1993年的辽宁艺术节上得到和赵本山合作的机会,那个小品名字是《走毛道》。东北话里“走毛道”是抄近路的意思,赵本山和另一位女演员扮演一对老夫妻,碰上乱收费的,范伟就是那个乱收费的。他俩都没有固定搭档,有合适的演出赵本山就叫上范伟。1995年的《牛大叔提干》、1996年的《三鞭子》,范伟满以为一上春晚,那就是名满天下了。可大年初一回家,没一个人认出他就是站在本山大叔旁边那人。
范伟总结为什么没有达到预期的原因时说,首先戏是给本山大哥量身定做的,大家看的就是赵本山,其他人把戏搭好了,观众的期待就是你尽量让赵本山多说话。旁边一个演员说了三句话:“你来了么?干嘛来了?你为什么来呀?”那就是你多说话了,你多余了。观众在看明星演戏的时候真有这种感觉,作者也就不敢破例,旁边的人物就越苍白。
( 电影《芳香之旅》剧照
)
到了《红高粱模特队》,“大家想破破例,觉得其他人物没有生命也不好,没有人物的纠葛和冲突”。范伟演的是个娘娘腔的模特教练,走猫步、扎花头巾,“一个是土教练,一个是洋教练,假如两个人有对手戏,能够掐起来会怎么样。结果一看,反而觉得比较活泛,形式感比较强,把我这个角色也突出了。其实观众是最公平的,他和谁都无怨无仇,跟谁也不远不近,只要给他戏看他就高兴,你要苍白下去他永远不会理你,你上了好几年春节晚会他还是不认识你。《红高粱模特队》这个人物有生命了,观众就会认可”。
“从1995年起,演的每一个角色都不一样。不像本山大哥他一直演这样一个具有幽默感的农民,而我是需要一个秘书,我就是秘书;需要司机,我就是司机;需要模特教练,我就是模特教练。所以这样一来,既锻炼了我,我也必须适应各种角色,不管合适不合适,另外也使我形成不了个人的风格。”形不成风格的范伟不是不着急的,留分头、戴眼镜的他,观众看着就不觉得可乐。有段时间他接了《综艺大观》系列剧《居委会的故事》,那节目有赞助,环卫局赞助就编个环卫故事;香港回归了,就演个回归题材。如果没有看到范伟后来的表演,这一时期的他泯然众人矣,和其他小品演员一样夸张、没有个性。
直到他把头发剃平,“脑袋大、脖子粗”的伙夫形象定住,大家才突然注意到他不仅仅是片绿叶。他们开始准备的小品是《有钱了》,《卖拐》是为辽宁台准备的,这个小品反应特别火爆,就被放到了央视。“《卖拐》以后大家形成了这样的创作气氛:作者、我和本山大哥在一块儿侃,碰撞,有的词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了。有些甚至是在快直播之前想出来的,比如‘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就是录备播那天想出来的。我们录了两版,辽宁台一版,中央台一版。辽宁版还说‘我和大哥都是病人在探讨病情’,这意思对,观众也乐,但会想,这人怎么这么傻,明明被忽悠还站在所谓大哥这一边,强度不够。后来就想出加一句‘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这就翻得更高。”
东北话几乎霸占了中国的喜剧市场,范伟的解释是:“它比较适合现在的节奏,东北的语言比较直,比较快,比较明朗。你比如说京味幽默,调侃式幽默,大家肯定是要会心一笑,或者从心里往外笑,不是爆笑,春节晚会需要的是爆笑。而且频率是1分钟一个大包袱,30秒一个小包袱,否则你就冷场,因为你得考虑这种效果。不能说别的地方的方言就不幽默,我觉得东北的方言更直接,更有效,适合春节晚会的节奏。”
其实范伟很早就接触电视剧,他演过梁左的《美好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前者他是婚姻失败的中年人,后者他变成追求女孩的大款。在“药匣子”之前,他演过铁公鸡农村老头,那部戏叫《夜深人不静》。梁左非常欣赏他,特地为他写了《一手托两家》,因为梁左过世,没有演成。范伟那时运气不好,几部戏都在深夜播出,没有回应。
2002年,赵本山公司投拍《刘老根》,男一号刘老根,女一号丁香,男二号二柱子,女二号“大辣椒”。“药匣子”只作为“大辣椒”的丈夫,陪衬着出现。范伟最初分到的角色是二柱子,但他有个心结,不能演比自己实际年龄年轻的人。“从小就有一个声音提醒我,我长得比较老。我19岁的时候,人家就跟我说我长得像32岁。我有两个小品,第一个《将心比心》,演一个小伙子,那个小品我演得最难受,因为不自信,心里疙疙瘩瘩的,愣演小伙子。还有《送水工》,我演高秀敏的儿子,一个博士后,我就特别难受,还背一个双肩包。我就愿意把人物弄得老一点。小品还好,舞台上可以夸张一点,用声音和化妆,但在影视里装嫩,太难受了。《将心比心》是我最不满意的角色,我向本山大哥推荐了林永健、洪剑涛、毛孩,他还有点误会,说你是不是嫌戏少,我说‘那我演我演’。”
为了不装嫩,范伟从不接年代戏——那种需要从18岁演到80岁、特挑战化妆师的角色,他无法忍受自己老黄瓜刷绿漆。范伟说服赵本山,出演和刘老根同辈的“药匣子”,他表现得太突出,导演赵本山忍不住为他加戏,终于有一天,赵本山恍然大悟:怎么“药匣子”的戏分比刘老根还多?到底谁是男一号?在《乡村爱情》里,范伟又降了一辈,扮演未婚男青年王木生——赵本山戏里的儿子,这年范伟44岁。他要求一定让王木生不得小于35岁,可是这么有钱的王老五,为什么蹉跎到这么大?“那他不是有点残疾吗?”——大舌头。于是王木生卷着舌头念诗:“旧地重游心忧愁,哥哥找妹泪花流。”别有一番风味。
除了年龄,方言也是让范伟心里打鼓的一件事。相声演员的基本功是学说方言,他在《手机》里演葛优的河南表哥。“很多演员学河南话,学得不地道,只有真正的河南人才听得出来。就像很多外地人学东北话,东北人就听得出来,而且觉得特别奇怪,身上起鸡皮疙瘩。”范伟决定自费去河南学说话。他忽悠媳妇:“你想不想看看嵩山少林寺?”媳妇跟他去了,进市区路上他看见一个穿着小背心的农民,“叼一烟卷,走八字步腆着小肚那种。那人也胖胖的,跟我有点像,我就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个形象了。我出去溜达的时候碰见一个卖茶叶的,她说我丈夫喜欢你。我说正好,我住在某某宾馆,你让你丈夫来一趟,我请教他点事儿。我就让他来把我的台词纠正了一遍”。然后范伟很高兴地和老婆说:“回家吧。”老婆很诧异:“还没去少林寺呢?”“去什么少林寺,还有事儿呢!”
在公益短片《2008分之一》中,范伟要讲四川话,为此他又半宿没睡好。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有些地方其实观众并不会注意到。例如尽管都讲东北话,但他在每部作品中都会有地区差异,“药匣子”是辽西方言,接近内蒙古、河北,叫朝阳地区,《乡村爱情》里是锦州方言,尾音上挑,细微之处只有东北人才能听出来。彪哥的口头禅是“咣咣的”,“你比如说像黑龙江是叫‘嘎嘎的’,就是这事嘎嘎的,吉林说‘嗷嗷的’,嗷嗷好。后来我们就给它变成一个‘咣咣的’,这是通用的”。
《乡村爱情》里的演员大部分来自农村,边扔玉米边聊天的戏演得十分自然,像范伟这样人生一帆风顺的人只有靠钻研。他在《三鞭子》里演一个司机,台词极少,他看到司机习惯白手套,就使用了这个细节,赵本山也觉得准确。“不是你骨子里的东西,你就得琢磨,不琢磨就会苍白。”
就像每个人物,他在接剧本时就刻意避免雷同。《芳香之旅》和《即日起程》中的角色都叫“老崔”,《芳香之旅》中他是全国劳模,“那个时代的刘德华”,和徒弟有一场政治婚姻;《即日起程》中他助人为乐反被人坑害,都是善良到懦弱的老好人。但范伟心里是有区分的,《芳香之旅》是正剧,幽默只是枝节,新婚之夜他要对着年轻的徒弟脱衣服,场面非常尴尬,“我想破一下尴尬。因为那个人的年龄跟我爸的年龄差不多,他30年代生人,‘文革’期间他30多岁。那个时代的人应该穿什么衣服,我就想得比较多。我想起我爸那时候经常里面穿一个运动衣,外面弄一个假领子,我就把这个东西给它调到里面去了,我觉得现场效果就很好,我一脱衣服,一个假领,乐一下,大家也是有会意的笑声。我愿意在正剧人物当中也有一点幽默,而喜剧也让它稍微有一点厚重的东西,我愿意做这样的处理”。而《即日起程》中,他有意收敛小品式的表演,戏中他的衣服总被尖利的东西钩住,对这个细节范伟衡量了很久,就怕过于戏剧化。他演的时候很克制,几乎不说俏皮话,因为“老崔”嘴笨,只说了一句——女主角问他为什么不拖着箱子走,他说:“费轱辘。”“他的语言别人说没有意思,他说就有意思,从头看这一根筋的人物,搁在这儿就乐了。这就是性格和结构的喜剧,不是靠语言来取胜的。”
由于范伟出彩,很多导演喜欢用他客串。《天下无贼》他和冯远征打劫的那段,和剧情一点关系没有,冯小刚拍的时候就准备一旦用不上,剪掉也不会损伤剧情。剪片时冯小刚实在舍不得剪掉,觉得太好玩了。
“我最崇拜的演员,就是国外的达斯汀·霍夫曼。他演《毕业生》的时候特别年轻,因为演员总讲一个节骨眼的,小、细腻的东西,一个眼神,一个小感觉,他太棒了,他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我想我们一辈子、八辈子也达不到那种程度,尤其他那么年轻,演那个电影的时候多年轻,太出神入化了。”范伟称赞起别人总是不吝好词儿,轮到自己他就踌躇。春晚导演组曾经邀请他单练一个小品,他没答应,“无论是辽宁台、中央台对我这样的演员来说,不是非有你不可,本山大哥才是众望所归那种”。■
(实习记者徐菁菁对本文亦有贡献) 犯罪电影喜剧演员小品乡村爱情芳香之旅赵本山剧情片包袱喜剧片相声范伟综艺节目卖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