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咳咳咳
作者:王星(文 / 王星)
在这个最容易咳声四起的季节里,看到一本《肺结核文化史》。书中引用大仲马的说法,说患肺病在1823年和1824年是一种时髦,诗人们都渴望成为肺结核的罹难者。他们相信,适时咳血而且死于30岁之前是最合适、最时髦的。当时英国有三大“偶像派”浪漫诗人,其中26岁死于肺结核的济慈做得“最完美”;雪莱至少死得够年轻,尽管是死于海难,但好歹能考证出一点肺结核病史;拜伦最差,36岁对一个浪漫诗人来说活得太久了,而且最终未能死在他本人梦寐以求的肺结核上。
被书中左一个“咳”右一个“咳”咳得有趣,好奇起这个伤感的字眼是否起源也同样风雅。英国的诗人们咳得很浪漫,但英语的“cough”一词本身似乎甚是无趣。它与荷兰语的“kuchen”(咳嗽)以及德语的“keuchen”(气喘)同源,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它“原产”自古英语,多半是借自德语的一个单纯至极的象声词。最早的文字记载是在1325年左右,那是一个德语味浓厚的“coughen”。
于是回过头看中国,毕竟我们也有一创作社的各种咳嗽爱情小说,更不必说著名的病人林黛玉,于“咳”字理应有一番讲究。钻进故纸堆,首先无意中闯进《道德经》。一句“圣人皆咳之”,初看起来颇像是诺瓦利斯那套梦幻般的理论在中国先秦的知音,“人只要开始爱好疾病或痛苦,他在那一刹那也许可以体验到最诱人的逸乐”。可惜,细查之下并非如此。原句全文是:“圣人之在天下,翕翕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注其耳目焉,圣人皆咳之。”跟随各大训诂家的注释一通眼花缭乱后,大致明白了那个关键的“咳”其实是借字,本作“孩”或“阂”。倘是“孩”,可注为“皆孩之而已”;倘是“阂”,依《说文解字》,“阂,外闭也”,就该解释为“言圣人皆闭百姓之耳目也”。总而言之,这是传说中老子的愚民政策,和德国浪漫派的蓝花意象相去甚远。
同是《道德经》,“若婴儿未咳”一句,注释中倒找到了“咳”字的本意。尽管围绕这一句有更多的训诂官司,但有一条例证是各注家公认的——《说文解字》载:“咳,小儿笑也,从口,亥声。”而且《说文解字》中并无“孩”字,仅有“咳”。再翻其他古书,着实震惊于“咳”字在古代通借功能的强大。《礼记》中有“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有人相信“咳”在这里通“颌”;《史记》有“五色诊奇咳术”,有注解说“咳音该。奇咳,言奇秘非常术也”。看到《广韵》称“奇咳作奇,亦作奇赅;咳胲赅五字皆通,又与该同”时,我已经对“咳”字在中国古代的浪漫病理内涵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最后,总算在《礼记》中见到了“不敢哕噫嚏咳”,似乎开始有人咳嗽了。
然而还不完全是。《前汉书》中又出来了“大王诚赐咳唾”,这当然与“肉唾壶”无关,否则“咳唾之恩”、“咳唾成珠”也不会作为褒义词保留至今。此处的“咳唾”意指谈吐,而《礼记》中的那一“咳”也有人考证说是“说话”。
但古时也总得容人咳嗽。终于查到《周礼》有“冬时有嗽,上气疾”,注释也明白指出“嗽,亦作。上气逆喘也”。至此才顿悟为什么《红楼梦》中总让林黛玉像漱口一样“嗽了半宿”,原来在中国文雅的咳法叫“嗽”。
另一个字也浮出了水面——“”。《康熙字典》说:“俗谓嗽为。”转而查“”,一切豁然开朗。《说文解字》载:“,逆气也。”今人所知的中医高论“五脏六腑皆令人咳”在《黄帝内经》里其实是一串“”连贯而成的,而《礼记》中的“国多风”也是对感冒流行季节的描述。
更复杂的有关咳嗽的说法则是“謦”,其中“謦”为轻咳,“”为重咳。但“謦”一词最大的用处却并不在它的本义。“謦”的引申义为“谈笑”,后世有所谓“久违謦”,也即久无音讯。倘若当年能知道“謦”一词,那些浪漫派诗人肯定会对古代东方的智慧更加佩服到五体投地。“又得清新句,如闻謦音”,“众中闻謦,未语知乡里”,“齿颊带余香,謦总成珠玉”,诸此种种,无论用的是“謦”一词的本义还是引申义,都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咳唾成珠”亦可作“唾成珠”,“咳”与“”终于同声共气了。“咳唾成珠”比喻言辞精当、议论高明,也形容文词极其优美——这又是一个诗人们会喜欢的咳法。不过,最令人绝倒的还是所谓“十三咳”。“十三咳”是源于梆子腔的一种唱腔,在京剧和京东大鼓中都有。每个十三咳唱腔只有一句,但是连着有十三个“咳”,故而得名。尽管“咳”在这里成了略为浮浅的“嗨”,但这段有诗有爱有咳的《西厢记》唱词绝对称得上是符合当年浪漫派理想的典范之作:“在西厢院下留下了诗句/哎咳咳咳咳咳咳哎哎咳哎咳咳依咳哎咳哎/字字那个行行啊写得明白/哎哎啊哎啊哎咳咳哎咳哎咳哎啊哎哎啊啊哎哎……”■ 咳咳礼记说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