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女严小兰:上海安徽两地分居

作者:吴琪

(文 / 吴琪)

次女严小兰:上海安徽两地分居0( 丈夫在上海打工,严小兰在小岗娘家独自抚养着三个孩子 )

雪白的二女儿

小兰出生几个月后,就跟着母亲踏上了讨饭路。严家二女儿的童年,和家里头几个兄弟姐妹差别不大。1975年,段永霞花两毛钱买最便宜的火车票,背着小女儿,从凤阳逃票到上海、江苏、浙江各地。小兰生得雪白,和哥哥姐姐不一样。讨饭到无锡的时候,一群妇女围着段永霞母女俩指指点点,然后哈哈大笑。段永霞听不懂无锡方言,但是能明白别人的意思,她们指着段永霞黑魆魆的脸,又指指小兰,意思是:这么黑的妈妈,怎么生出这么白的女儿?讨饭路上,总有人想收养小兰,跟段永霞说:“你都这么穷了,还养个孩子干吗?”一次段永霞上茅房,把孩子放在门外的地上,刚蹲下去就有人要抱走孩子,段永霞吓得拉上裤子就冲了出去。现在讲起这段历史,段永霞还因为小兰皮肤白嫩颇有些自豪。

严小兰5岁就开始放牛,读书是小兰根本不敢奢望的事情。家里穷得刚够吃饭,村里的女孩基本上都不读书,所以这个愿望“从来就没跟大人提起过”。父母在地里干活,小兰就骑着牛在田埂上,严宏昌要举起小兰才能把她放到牛背上。大姐干活力气大,插秧割麦全都会,她总是让着小兰,轻松的农活给妹妹做。6岁时,小兰说她从牛背上掉下来,脸划到了牛角上,“被摔烂了”,现在脸上还留着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一次段永霞的胳膊被牛角挑了,血肉模糊,旁边人帮忙把牛拉开,送她去医院缝针,在场的小兰说她被吓坏了。种田生活的艰难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严家的两个女儿都没上过学,小兰第一次看到城市里的高楼是在蚌埠市,那时候小五在蚌埠住院。19岁,小兰第一次真正出远门,去东莞大哥所在的电子厂打工。

刚刚离开农村,第一年的打工生活让小兰非常不适应。这是1995年,“觉得外面再好也不想待,那些厂子里的管理人员,搞不好就骂人”。每次小兰打电话回家都哭,接电话的妈妈和大姐也就跟着哭。严宏昌说,外向的小兰其实内心相当要强,“你求她没用,你再打她也没用,她心里有自己的主张”。

次女严小兰:上海安徽两地分居1( 大家庭生活,节省了每个小家庭养育孩子的成本 )

耐不住对家的想念,打工一年后小兰辞工回家了,但是回到农村后又得继续以前的日子——下地干农活。小兰又开始想念工厂的好处,一个月有1000多元的工资,非常管用。家里40多亩地,那时一年的收入也就1万多元。厂里有一大群同龄姐妹一起玩耍,唱唱歌做做游戏,在城里,反而多了很多农村来的能说知心话的朋友。于是待了半年后,小兰又回到了东莞,从车间的初级工做起,搞电子测量,两年后绕铜线。大哥严余山从凤阳县带了100多名工人过去,希望培训好这些工人后,回到老家开分厂。小兰说,凤阳的老乡特别能吃苦,车间不关门,她们早上5点多吃完早饭就去车间干活,除去午饭,一直干到21点多。一个月的计件工资算下来,小兰有时能赚1500~1600元,在工人里算相当高的工资。

打工与回归的婚姻

次女严小兰:上海安徽两地分居2( 严小兰与她的两个女儿 )

全国各地的同龄人形成了一个大集体,小兰和女孩子们偶尔出门逛街,或在草地上做做游戏。在这些打工妹心里,东莞很乱,工厂外边的坏人多,“广东那边一些人素质不高,很野,女孩子不安全”。大家只会相约出门逛逛,买衣服不敢随便问价,怕人家强卖。小兰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东莞安家,因为房子一定买不起,租房也负担不起。打工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等到玩几年差不多了,大家都要各自回老家结婚生子的。所以打工人里,基本上都在老乡内部谈恋爱,这样攒几年钱就能一起回家做点小生意。有几个男孩子追过小兰,小兰不想早婚,因为结婚就意味着永远告别在外边的生活,回家带孩子,哪里也去不了。所以,小兰对未来生活的打算,既简单又明确:家里兄弟姐妹没有早婚的,所以感情问题要稳健;不能嫁到外地去,就在家附近找对象。

段永霞有些耐不住了。来小岗严家提亲的人不少,严家父母在挑女婿时候,想法很朴实,只要男方人“忠”,家里穷也没关系。严宏昌说,两个女儿都没读书,一直觉得亏欠她们,儿子结婚要房子要家具,女儿本来不怎么花父母的钱。男方只要人可靠,如果家境差,两口子就回来过日子,严家总不会少女儿的饭。

严家父母相中的盛吉明,1977年出生,比小兰小两岁。盛家在不远处的石门山前庙村,他在8个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家里穷得一直住茅草房。盛吉明的姐姐嫁到了石马村,段永霞的妹妹也在这个村,因此两人当起了红娘,到严家说亲。1998年小兰从东莞回家相亲,看见盛吉明生得高挑清秀,长相上一点也不像农村青年。盛吉明因为亲戚介绍,1994年开始在上海闵行区的一个公墓里割大理石,一个月收入七八百元。虽然不是正式工,但是人“老实能干”,工作也相当稳定。小兰和盛吉明相处了一周,觉得他老实可靠,能谈得来,严家父母和亲戚去盛家吃了一顿饭,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小兰和盛吉明定亲那天,刚好是1998年江泽民到小岗村参观的日子。一大早大姐带着订婚的小两口去买衣服和戒指,到了8点多钟,小五跑到县城去找他们,说江书记要去小岗村,马上封路,催他们回去。小兰希望盛吉明能攒钱建起房子,买好家具,这样就可以结婚了。

2000年老大严余山从东莞回老家结婚,家里不放心小兰一人在东莞,她就辞去了东莞的工作。严余山在小岗村建起了瓶盖厂,瓶盖厂却不景气,小兰工作了几个月,也刚好到了准备出嫁的时候,于是在这年农历十月结了婚。盛吉明拿出了自己攒的5000元作为聘礼,段永霞体谅盛家穷,只要3000元,后来又退了1000元。严宏昌给了小兰1万块存款作为嫁妆,在农村算是相当大方。盛家没有能力盖新房,小两口就在镇上租了房子。婚后第9天,盛吉明带小兰到了上海。

两口子住在盛吉明单位的两间房子里,住在上海而没有房租的负担,两人心满意足。这段二人世界的日子,比绝大多数的进城打工者都要好。上海的国营单位里人情味浓,小兰也很快和老公的同事们熟识了。她找到一家盒饭公司打工,每天切菜、打包、送盒饭,一刻不闲,每月600多元的工资。干了半年多,她怀孕了,养胎7个月后就回到老家生孩子。

生育

2001年8月,第一个孩子出生。婆家依然是茅草屋,小兰在石门山镇租的房子里坐了月子,接下来带着孩子回到小岗村娘家,娘家还有大包干分给小兰的3亩3分地。盛家的两个大人加上8个孩子,当年从大包干中分到了33亩地。6个女儿出嫁后,盛家老两口和两个儿子因为忙不过来,在种田不景气的时候,将一些田送了人,剩下的20亩地由父母和大儿子耕种。农忙时候,需要租来大型收割机,雇人帮忙才行。父母和大儿子最终盖了水泥房,但是刚够自己住。盛吉明成家后,年迈的父母彻底不干农活了,盛吉明就和大哥每人每年给父母1000块钱和1000斤粮食养老。小兰早已不指望从婆家得到额外的资助,她对婆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不觉得是个大矛盾。

盛吉明并不在意生下的是女儿,他的观念已经城市化了,觉得养一个孩子足够。农村里头胎是女儿,还可以再生一个,小兰说,如果有指标不生,会被人家说闲话,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二女儿在2004年10月出生,孩子的爷爷奶奶于是有些怨言:“其他7个子女都有男孩,就你们没有。”盛吉明依旧不在意,他不愿意为了逃计划生育而有家不能归。小兰心里失望,但还是做了结扎手术。哪知两年多前她又怀孕了,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一家人都决定冒着违反计划生育的危险生下来。对于农村人来说,多养一个孩子并不太难。挺着肚子的小兰不敢待在家里,有时候躲到上海老公那儿,有时候躲到老公姐姐所在的石马村。“怀的时候如果发现了,就得去引产。一旦生出来就不怕了。”

2007年1月,小儿子的出生让小兰非常满足。今年中秋节两口子带着超生的儿子回到盛家,村里计划生育的干部罚了他们1.8万元,然后给孩子上户口。本来所有的罚款应该有6万元,其他的罚款就“看运动紧不紧,查得严的话就得多交一些”。

我去严家采访之前,严小兰刚刚做了一次结扎手术。这3个孩子,让她经历了一次剖腹产、两次顺产和两次结扎手术。小兰的身材已经明显发福,与照片中在东莞打工时的清秀模样不同。她整天围着3个孩子转,说话声音轻柔,也看不出以前性格中的倔强脾气。小兰在娘家并不是太显眼,刚做完手术的她干不了活,带着3个孩子睡在二楼的一间偏房里。跟着大家庭生活,小兰不用负担吃住,她虽然很少像大姐那样畅快地说笑,但总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心底的坦然和满足。

盛吉明已经在闵行区的公墓工作14年了,工资涨到了3000多元,除了清明和冬至忙一阵子,公墓的工作非常清闲。小兰说,“老公夏天在空调房里,回到农村都不适应了,一般回来也待不了多久”。每个季度,这个国营单位都会给员工发生活用品:油、洗发水、香皂、卫生纸。盛吉明以前将油卖到单位食堂,换成钱带回家,现在直接把油带回小岗的岳父母家。盛吉明也非常珍惜这个城里人都不容易享受到的清闲工作,他不抽烟不喝酒,只有一个爱好:买福利彩票。虽然只中过一次3000元的奖,但是他跟小兰打趣说,说不定哪天能发个大财呢,买彩票的这些钱就当自己抽烟给抽了。

只有1个孩子的时候,小兰经常带着女儿去上海看老公,两边住着。现在两地跑的次数明显少了,盛吉明得先回到小岗,然后和小兰一起带上3个孩子去上海过假期。两个女儿对上海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暑假里在上海游玩很热,孩子们并不觉得好。小兰向人打听过,孩子在上海上幼儿园,一个月就得1000多元,而她在小岗娘家养孩子,吃住没有花费,只用给孩子交点书本费,买点零食,3个孩子一个月花费也就400多元,只抵在上海一个孩子小半个月的费用。她于是彻底断了送孩子去上海读书的念头。盛吉明的工资交到小兰手中,她每月存下一千五六百元,一年下来能有2万元的存款。

小兰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要求。看着身边的孩子,小兰感慨她们要幸福得多。小兰说,她打算这两年在小岗村买个门面房,开一个小服装店。她最大的心愿是以后一定要供3个孩子多读书。■ 东莞严小兰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