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严德锦:外面的世界与想象

作者:吴琪

(文 / 吴琪)

小五严德锦:外面的世界与想象0( 2000年,严宏昌带小儿子严德锦外出考察 )

疾病:有关鲜血与鬼神

小五命运的戏剧性,从他9岁时夏日的某一天开始。这天如此寻常,以致对严家历史记忆力极强的母亲段永霞,也只记得这天是学校放暑假的一段日子。当我们在严家待过一夜后,天性热情的段永霞已把我们看做熟人,言谈间开起了玩笑。第二天傍晚略为燥热,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忙碌了一天的她顺势叉开腿坐在了地上,好像农忙间隙坐在田埂上准备消遣一把,她突然讲起农村里的鬼怪故事。段永霞花白的头发长至腰际,平日里全部束起来盘在脑后,插上根银簪子。当她绘声绘色讲起旧事,眼神会游离开眼前事物,仿佛又重新看到了往日的情景。小五的故事就这样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段永霞坐在院子里小房间门口的地上,身后是紧连的两间小屋——厨房和水房。段永霞说,当年她可是搂着病儿在这里度过了好多个夜晚,小五的鼻血一淌起来就止不住,她总以为这个儿子会没了。提起儿子的病一夜间神奇地治好了,段永霞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小儿媳和二娘(严宏昌的弟媳)也笑个不停。她们认为,乡村的鬼神故事必遭城里人耻笑,不应该登上大雅之堂,可在乡邻之间,又对这种神奇的魔力深信不疑。

治好小五病症的时刻非常神奇。那是1994年的清明节夜里,段永霞说她的舅母在身后房间里点了一炷香,眼见香烧着烧着,“大仙就下来了”。对病情并不了解的舅母,于是清晰说出了小五第一次发病的时间和基本状况。舅母说,小五发病前经过他逝去爷爷的坟地,爷爷在“那边”没人伺候,因此附了小五的身。舅母一番作法后,小五“当晚说话就变了声,以前是个小孩嗓子,一下子变成了大人,病全好了”。

从段永霞的讲述看,小五的病曾在相当长时间里,成为这个家庭最大的“魔咒”。1989年夏天,段永霞在地里干活,几个孩子在一旁帮忙,到了中午休息,一家人聚在田埂上吃饭。“小五,你的鼻子怎么流血啦?”小五的鲜血开始不住往下淌,不得不仰头躺在田埂上。“鼻血流到嘴里,往下咽,发出汩汩的声音。”

小五严德锦:外面的世界与想象1( 有着大专学历的小儿媳郑晓,为了爱情从海南来到小岗生活 )

这血整整淌了6年。严德锦1980年2月出生时,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宣传单刚好送到严家,此时小岗已经“分田到户”一年多,段永霞第一次在坐月子时能吃上鸡蛋和红糖。小五能吃上奶粉,是严家唯一没有外出跟着讨饭的孩子,从小没受过什么苦。小五突然涌出来的鼻血止不住,严宏昌和段永霞就赶紧把孩子往20多公里外的凤阳县医院送,医院一看说“治不了”,没有血库,夫妇俩又往蚌埠市的医院跑。小五的病,段永霞直到现在也说不出个医学名称,反正医院说是“血小板减少”,需要输大量的血。段永霞感觉孩子快不行了,一直搂在怀里,到了蚌埠市。“看到商店里边,农村孩子没吃过的东西太多了,我就挨个问他吃不吃。小五懂事,总说不吃,有时候问他,他不做声,那就是想吃不好意思说,我就给他买。”段永霞给小五买了一套新衣服,价格还大约记得——37块多,“零头都没有还价,给他买了”。

医生说鲜血更好,严宏昌就找到长年给蚌埠医院供血的卖血人,直接把五六个人养起来,供他们吃喝,然后把鲜血输到小五的身体里。这样的供养大约持续了一个月,而这个月的医药费花了个天文数字——1万多元。之前严家刚好把盖新房的材料买回了家,原本准备拆掉茅屋后盖9间新房,弟兄3人每人3间。小五生病后,材料又给退了回去。段永霞天天抹眼泪,一边心疼小五,一边怨自己命苦:第一次准备盖房的积蓄,因为严宏昌父亲去世而花费一空,这一次因为小五的生病又化为泡影。

小五严德锦:外面的世界与想象2( 农村生活在孩子眼里也充满乐趣 )

小五的敏感与懂事,与一般农村孩子显得不同。在医院里输了几次血后,他便哭喊着不肯再治,每一袋血,小五会换算成“一拖拉机卖稻的钱又没了”。小五越这样说,严宏昌和段永霞给他治下去的决心就越强烈。小五的鼻血断断续续地流,突发性的流血不止渐渐成了严家生活的一种常态。段永霞说自己的眼泪就在那些年里哭干了。身体还行的时候,小五会回到学校上课,其他时间就在父母怀抱里奔波在小岗村、凤阳县城与蚌埠市医院之间。1990年严宏昌重新凑钱盖了新房后,段永霞和小五就睡在院子里单独搭起的一个小房间里,对于这个随时可能失去的儿子,段永霞夜里紧贴着胸口睡。有一天半夜醒来,段永霞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他坐在门口,两个鼻孔塞着棉花球,脸肿得老大,面前的大桶里,有半桶都是他擦鼻血扔掉的棉花球。“母子连心,到后来我看一眼他的表情,就知晓他的病情什么样。”

在医院求医问药的日子过了几年,段永霞开始向凤阳县城里一位据说非常灵验的老中医求诊。看病前,段永霞带着小五到凤阳县医院抽一次血,查查血小板,治完病后再查一次,看效果如何。老中医开的方子,使小五的病没更好也没更糟,而一个月的医药费要7000元。

1994年的清明节,在看过老中医一个月而没有效果之后,段永霞请来了自己的舅母。舅母在当地的乡村生活里,是一个既神秘又让人愿意亲近的人物。舅母姓王,人们都说她在结婚嫁到刘家后,突然“大蟒蛇”和“狐仙”上了身,人送外号“刘到好”。当地人若有个奇怪病症,“舅母一去施法,就能医好人”。段永霞的母亲曾经当面跟她玩笑说:“你真有什么仙,现在就现给我看看。”据说此后不久的一天,段永霞母亲正在做棉袄,突然大声喊叫,说眼见从面前的凳子下钻出一条盆口粗的大蟒蛇,又见一个白衣飘飘的仙子,一会儿露出双脚,一会儿露出头。老人惊恐不已,但从此对她这位弟媳的神力不敢再表示质疑。

之所以舅母在这个时候才出现在小五的救助中,是因为严宏昌比较反对“瞎闹”。作为村里为数不多受过中学教育的人,严宏昌也不会公开“得罪”鬼神,他说他发现从小到大,眼见其他公开质疑鬼神的人厄运缠身,他不愿自己成为被惩罚的对象。虽不愿公开反对,但也不愿意拿自己儿子的命去开玩笑。

段永霞还是动了试一试的念头,舅母的一夜施法后,儿子居然再也没有发过病。老大严余山开玩笑说,或许是长年吃药显了功力,舅母在药效刚好显灵的时候出现了。

外面

小五严德锦的性格,在父母眼里从小就和其他几个哥哥姐姐不一样。严德锦能说会道,上至七旬老人,下至周岁孩童,都跟他能玩得来。在村子里,小五是有些个人魅力的人,身边总能聚集一批同龄孩子跟随。虽然疾病缠身,但是严宏昌心里头对这个孩子寄予了特别的期望。严德锦在读小学时,考上了滁州市《农村孩子报》的小记者,发表过几篇文章,拿了稿费,显然比他的两个哥哥更有读书天赋,这让严家人觉得格外光荣。

严宏昌提起最小的儿子,喜欢从他1998年离开小岗去到合肥开始。在严家堂屋特别具有展示性的照片墙上,除了严宏昌被各界领导人接见的照片以及合家欢,小五的照片最为显眼,显得最为洋气。他和一台摄像机站在一起,清秀白皙,身后的房间看起来像一间记者的工作室。严宏昌说小儿子现在正在南非出差,他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博士,人总是在新加坡,一年里没什么时间回家。骄傲的父亲向外人提到,不久后儿子会从南非取道西班牙,然后经澳大利亚,再回到中国,“这样比较方便”。虽然严父的解释让人感到奇怪,但是“南非—西班牙—澳大利亚”这样的名词联系在一起,似乎严宏昌自己未能实现的脱离农村土地的理想,随着小儿子的描述插上了翅膀。小五长年不在家,留给小岗家里的,除了电话里汇报自己满世界忙活的消息,还有老婆和孩子。

郑晓是小五2003年带回严家的老婆,这个小儿媳妇比严家其他任何人学问都高。严家的女性都没有上过学,儿子们也只是初中毕业,而郑晓大专毕业后在海南工作,被严家人看作“大学里出来的”。从2003年在小岗村举办婚礼后,郑晓就没有再离开过这里,与其他媳妇一样,抚养儿子严欣和干家务活,成为一名地道的农妇。能把这样一个聪明又能干的媳妇带回严家,也被看做在外闯荡的小五具有能力的一种证明。

郑晓在小岗村很快就要待满5个年头了,个头不高的她,皮肤黝黑,话语不多,干活麻利,和家人说话时一口当地方言。除了她会每天都精致地戴着结婚时的项链、耳环,其他已经看不出和本地人的区别。儿子严欣今年4岁,郑晓不用再时时刻刻盯着孩子,今年开始学起了更多农活。几个儿媳一起在田地里学插秧,大姐一看就知道郑晓学得最快,悟性最好。平时郑晓的主要任务是准备这个大家庭近20口人的一日三餐,午饭后休息两三个小时,又开始忙乎晚饭。一家人相处久了,其他很少出远门的大姐和两个媳妇,也不再好奇郑晓在海南的生活了。这个曾经的职业女性刚来到严家时,在外的每一段经历都被要求讲述好几遍,听者觉得相当新鲜和热闹。不过这5年来她们同吃同住的生活,彼此也没有太多超越日常生活的事情可以讲述了。

小五偶尔回家带来的成功故事和即将带妻儿去香港或新加坡生活的说法,成为郑晓在小岗村的唯一期盼。郑晓说,在和小五谈恋爱的时候,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回到小五在小岗村的老家。同样是1980年出生的郑晓,恋爱方式相当时髦,她在海南2001年第一次学会用使用QQ上网聊天,就碰到了名为“马裤记者”的小五。小五当时在合肥某家电视台的一个证券栏目中工作,两人由网上聊天到互通电话,郑晓觉得严德锦“挺有本事,素质高,挺有才的”。

两人算是老乡,郑晓在安徽巢湖庐江县的一个小镇上长到15岁,由于妈妈患胃癌去世,原本幸福的一家4口人分散开来。父亲到江苏打工,正在读初三的郑晓成绩很好,遭遇这个打击后,中考砸了,她于是随舅舅到上海浦东的学校读高中,弟弟留在老家。郑晓说自己从小性格内向而好强,有事情放在心里不喜欢对人说,母亲的去世和年幼离家,更加深了她的孤独感。3年后,舅舅调到海南工作,郑晓就考了海口的一所大专学财会,毕业后到舅舅熟人的公司工作。这是郑晓目前回忆起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舅舅在海南结婚后买了房子,郑晓和他们住在一起,感觉很温暖。郑晓每个月有四五千元的收入,弟弟又考上了安徽六安的一所学校,学费由郑晓负担,这种独立自在的生活非常符合她的心愿。

郑晓看中小五的,是他“在社会上见识广,非常上进”。小五告诉郑晓,他除了在电视台工作突出外,还和朋友开了一个影视公司,还在职读着MBA。2003年春节第一次两人在合肥见面,郑晓内心比较失落,小五个子不到1.7米,很瘦弱,但是谈吐依然吸引她。郑晓发现,小五描述的广阔外部世界和不甘于平淡生活的内心,比其他追求者的经济优势更能打动她。两人计划着一起存钱在合肥买房子,把家安在合肥。

第一次见面后,小五带着郑晓回老家过春节。提起小儿子挑媳妇的过程,严宏昌非常自豪。在郑晓之前,小五曾经带回过一个在合肥读书时的同学,女孩家是淮安市的,人也高挑能干。但她来到严家,没有开口叫妈妈,就因为这一项“罪名”,小五第二天就带她离开了,坚决分手。严宏昌说,小五知道父母为他吃了太多苦,所以挑媳妇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孝顺父母。段永霞第一眼见到郑晓,就觉得这孩子应该好相处,郑晓则对第一次见面没有太留心,因为她并不觉得小岗会与自己的生活发生联系。

接下来的一年,小五和郑晓两地相思。郑晓曾请假到合肥陪小五,小五也曾停薪留职去海南发展了一段,但是对那儿的气候水土不太适应。2003年底郑晓怀孕,两人于农历十一月十六回到小岗办了婚礼,就住在了大家庭里。

现实:抛离土地的渴望

其实小五离开合肥回小岗,是因为出了意外。老四说,小五是那种心比较深的人,如果看准一件事情,会做很长时间的调查,非常执著,等事情成了八九分才会告诉家人。这次的意外小五当时只告诉了老四:他和朋友在合肥开的影视文化公司,因为一个员工在船上摄像时落水身亡,小五需要赔付几十万元。他一心想找到更赚钱的工作,他跟四哥的说法是,合肥朋友多,应酬太多,不能安心赚钱,所以回到了家里。

18岁离开合肥后,小五的经历全部来自于他的自我表述。18岁之前,小五在小岗村其实并不算顺利。他在附近的梨园公社读初中,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梨园公社的教学质量特别差,老师水平低,学生们很少上课,考上高中是很难的事情。老大发现,小五那阵子跟一个表弟玩得很疯,到处找电线玩收音机,不再爱学习。母亲段永霞一开始不相信老大的话,因为小五从小就懂事,小学时的作文被当作典范。

因此当小五没有考上高中时,严宏昌和段永霞相当失望。小五气得双手抱住头,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段永霞也生气,责问他:“你气个什么!以后再好好学!”小五哭着嚷:“不行啦!不行啦!迟啦!”

严家找老师谈,让小五复读一年。新学年刚开学一个月,天气转凉,段永霞给他做了床厚被子,让他周末带回学校去。小五当时不吭声,突然跟爸妈说,不想读书了。段永霞当时就急得哭:你身体弱,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但小五实在厌倦了学校,秋天刚好农忙,他在田里干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了。他总是看到不断有记者来村里采访,很羡慕那些背着相机的摄影记者。他提出想学电脑,严宏昌想到在东莞打工的大儿子和二女儿,就让他去了东莞。

这时候小五才15岁,到东莞的工厂从初级工开始,干了两三个月,人越来越瘦,情绪很不好。他提到的刺激他的一件事情,现在成了严家自己逗乐的笑话:工厂养了猪,过年杀猪给大家吃,大哥属管理层,吃猪排骨,小五他们只能吃上肥肉。小五由此觉得非常不公平,因此感慨:如果不读书,永远只能当伙计,做不了老板。

现在提起这段往事,段永霞感慨这是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弯路”。但是作为一家之主的严宏昌以及小五本人,都会绕开这段事情,直接谈到小五18岁考上了合肥的大学。合肥的学校是严宏昌通过熟人找到的,小五学的专业是历史考古。

2003年底回到小岗结婚后,孩子严欣在2004年6月出生。小五曾跟着大哥到上海去做生意,但是发现大哥在上海的水泥生意资金量很小,他只待了两三个月。他的结论是:像这样只能接小活、大活干不了,发展太慢了。

小五又去广州的几家媒体兜了一圈,2005年在深圳找到了目前的影视制作公司。在家人看来,小五总有他的能耐。小五说这个公司总部在香港,一年忙着各地出差,月收入在万元以上。小五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过小岗了,春节说要导演春节晚会,刚刚过去的中秋节说在南非出差拍纪录片。

郑晓在等着小五带她出去的期许中,在大家庭中养育儿子。在镇上长大的郑晓,之前从没干过农活,现在也能插秧喂猪。忙完一天后,几个兄弟和儿媳聚在一起打麻将,聪明的郑晓赢得最多。刚生孩子后,郑晓特别惦记着回海南工作,但是小五坚决不同意。他觉得妻儿应该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在外边闯荡更放心。郑晓会不经意地感慨,自己要强的性格一点点地磨平了。这个特殊的家庭,经常来记者、部队领导、地方领导、研究者,听着家里人一遍遍讲故事,郑晓现在也能独立地讲述严家的历史了。她成了维护严家传奇故事的一员,小五给家人留下的想象,甚至比他出现在小岗村还重要。老四说,小五曾经讲过他的愿望,什么时候回家开一个摄影公司,联合三兄弟的力量。郑晓坚信,小五一定会带她和儿子出去的,她们是一定会离开小岗村,去合肥、香港或者新加坡定居下来,去体验外面的世界。■ 严德锦小五严宏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