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比”过境白藤湖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黑格比”过境白藤湖0( 9月23日,台风“黑格比”在香港大浪湾掀起巨浪 )

台风来袭,鳄鱼出没

来到当地才知道,虽然白藤湖是个小地方,鳄鱼却并不是最大的危机。“真正可怕的是洪水。”珠江口抗击台风,从北宋就有文字记载,“斗门”字面意思,就是防水的闸具,对台风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不仅放跑了鳄鱼,“黑格比”颠覆了斗门人对台风的记忆,也把白藤湖的旧疤和新伤一齐翻出。一场台风过后,中国沿海小县城的发展轨迹清晰起来。

鳄鱼岛并不是一个岛。占地约8.5万平方米的公园还包括几片联系着小河的水域,游人尽量放慢脚步,走完几个人工鳄鱼池也就是半小时。这里从1990年开创至今,已经和国内任何一个凋敝的老公园一样,花草树木葱郁邋遢,几只猴子用来拉动花生的销量。作为主题的鳄鱼保持在300条左右,是公园除了地皮之外最值钱的财产了。“我们已经和鳄鱼相处了快20年了。你看看它们的呆样,谁会怕它们呦?”小贩姜彩凤骑在一条活鳄鱼背上轻拍它的头,她每年花2.8万元租一对扬子鳄,给游人照相用,“这是宝贝,只能吃牛肉和猪肉,一天要喂80块钱的”。只有在这个人造公园里,才能体会到鳄鱼的价值和温驯。斗门区的街巷已经到处张贴了防范鳄鱼的告示,当地的电视台和广播每天都会播报,“迄今为止抓捕鳄鱼18条,最危险的泰国湾鳄已经全部抓回。发现鳄鱼提供线索请拨打110”。

“他们打死了一条我的扬子鳄。”鳄鱼岛公园总经理王峰痛心地说。“特警携冲锋枪抓捕鳄鱼”被媒体广为报道。“其实我们一般是用麻醉枪把它打晕,等一会儿就可以捉了,当时警察误以为那是最凶猛的泰国湾鳄,就开枪了。”斗门区政府显然更重视居民安全,更何况白藤湖地区水域复杂,鳄鱼随时可能无影无踪。为了讲清楚鳄鱼是怎么流窜的,王峰开始在白藤湖的地图上画圈,“鳄鱼岛和白藤湖水之间隔着一条堤坝,实际上,鳄鱼岛建在白藤湖居民区里面”。直接涨水冲进公园的是白藤湖水,而居民区也有大小不同的河流和水塘,都是白藤湖流出来的支脉。进入居民区感觉似乎走进了江南水乡,弯弯绕绕的水面上是居民区一栋栋2至3层的小楼。9月23日晚,台风袭来。姜彩凤住在紧邻鳄鱼岛公园的小楼上。“水涨上来是半夜2点。”姜彩凤在鳄鱼岛公园里还做着饮料和玩具的小生意,“这是今年第14次台风,我根本没想到这么严重,货全堆在一楼,还有冰箱什么的”。大水完全淹没了一楼,姜彩凤看着窗户外面,“风雨交加,天很黑,还好我的鳄鱼是被公园锁在一个房间里的”。

姜彩凤没心情去想其他的鳄鱼。鳄鱼岛有5个池子和一些小房间,大水淹没了池子周围2米高的护栏网。300多条鳄鱼有了逃生的机会,但是把握机会的并不是大多数。王峰从9月24日起面对各方提问,逃跑鳄鱼的具体数量就成了一个模糊的数字。政府曾经公布的数字有10、18、38。“逃跑200条当然是错的,我们总共只有300条,现在经过初步清点,应该还有200多条。”之所以没有一个准确数字,是因为鳄鱼岛本身的鳄鱼数量就是浮动的,“我们经常有打架打死的鳄鱼,或者病死了的,我们一直要求把总数控制在300以内,是因为鳄鱼岛太小了,没法让那么多鳄鱼生存”。另外,鳄鱼岛虽然有科研部门,其实是个企业,“饲料、门票我们是有数的。死的鳄鱼我们卖出去的也不少”。对于一个老态龙钟的集体所有制公园,王峰想的是怎么养活职工,“我们没亏过,只不过每年上交几万元,收支也平衡”。鳄鱼的数字因此成为悬案。让王峰一直很抵触的,是区政府不断要求鳄鱼岛放干所有的池塘,清点数字。“就算放干也不明确,如果我们放干损失就更大了,200多鳄鱼要清理出来绝不是动动嘴的事情。现在一切都以政府公布的数字为准,他们说是多少?”数字不明确是一开始造成恐慌的原因,“我们自己去鳄鱼岛看,感觉逃跑200条确实不太可能”。随着新闻记者们拍摄抓捕鳄鱼的镜头不断在电视上回放,住在环湖南路的展建英说:“大家都说,按我们广东人的做法,自己抓住就直接吃掉!”

“黑格比”过境白藤湖1( 9月24日,抓捕队在斗门规划局旁的住宅附近将一只扬子鳄抓获,并送回鳄鱼岛 )

鳄鱼一出逃,鳄鱼岛科研处长刘龙章就50多个小时没合眼。“手机不停地响,赶到地方,鳄鱼已经游走了。”白藤湖居民区有一半房屋都临水,发现鸡鸭被咬死的有两户,泥巴上有鳄鱼痕迹的也不少。刘龙章和几个驯养员带着木棍和绳子守在居民门口,“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确定了鳄鱼的大致位置,悄悄靠了过去。一会儿,这条扬子鳄浮出水面换气,我抛出一条绳套,套在扬子鳄的嘴上,拉紧绳套”。还有一种“鳄鱼语”更神奇,“这些鳄鱼都是鳄鱼岛人工孵化的,从小听惯了驯养员们呼唤它们的声音,就是一种条件反射。扬子鳄很聪明,容易驯化,所以一些逃跑的扬子鳄可以唤回来”。凶猛的泰国湾鳄就难以驯化,而且可以长途渡海,按照香港媒体的想象,顺着风暴到达香港大屿山附近也不是没有可能。3天戒严时间,抓回来的有17条,击毙1条。随着时间过去,鳄鱼事件的尾声是政府的声明,“5条出逃的湾鳄全部抓回,另外可能有少量扬子鳄还在外面,但是扬子鳄比较温驯,生长在淡水里,如果入海也将难以生存”。王峰和刘龙章面对的是现实问题,“湾鳄一条价格在8000到1万元,扬子鳄是按厘米算的,1厘米100元。”

一条堤坝的崩溃

更大的损失还在后面。白藤湖的居民们对鳄鱼很快失去兴趣。“如果水不涨到那么高,鳄鱼就不会跑,如果不拆掉堤坝,我想水也不会冲进来那么高……”王峰一边重复解释,一边揉着眉头。人们不紧张鳄鱼的出没,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沿湖的一带砖砌的围墙完全垮塌。76岁的展建英是白藤湖当地老住户,“我从来没见过崩堤。这次算是见到了”。老太太弯着腰给泡水的家具上漆,丢弃锈迹斑斑的床垫,“鳄鱼算什么啊?大水才最可怕”。每个人都会讲述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涨水的夜晚。作为今年第14个光临的台风,“黑格比”给斗门这个珠江口的县级区,带来了3.5亿元的经济损失,占整个珠海损失的75%。受灾最严重的白藤湖地区,“风暴强度百年一遇,潮位两百年一遇”。

白藤湖半岛像一个鸭子头,被三面水域包围,一个是友谊河,一个是鸡鸣门水道,还有白藤湖本身流出去,一直通向大海。一条大堤连起了三面水域的防线。这样低洼的河口三角地带,在中国气象局台风与海洋气象预报中心高级工程师许映龙看来,正是台风在白藤湖加大了破坏力的原因。“‘黑格比’并未在珠海登陆,而是于9月24日6时45分在茂名市电白县陈村镇沿海地区登陆,在向广东沿海逼近时,由于受副热带高压南侧东风气流引导,因此一直稳定地向偏西方向移动,移速达25~30公里/小时,是移速较快的台风。”在展建英看来:“这次台风风力不大,雨也不大,和上一个‘鹦鹉’差不多。”许映龙给出了客观的陈述:“‘黑格比’期间,广东珠江口及其以西的海面和沿海地区普遍出现9~12级的大风,阵风15~17级,且‘黑格比’以25~30公里/小时向偏西方向移动逼近广东沿海,广东沿海潮水上涨正好也由东向西移来,对广东沿海的半日潮引起巨大的共振,导致潮水叠加,广州、佛山、中山、珠海、江门和阳江等地均出现罕见风暴潮,珠江口地区出现百年一遇的风暴潮。”但是展建英知道:“我们白藤湖的历史水位2.6米,这次的水位3.2米。”

面对百年一遇灾难的,是刚刚开始整修一个月的大堤。“2米高的大堤被连根挖掉,新建的第一层堤还不到1米高,据说还要继续往上叠加,没想到洪水来了。”白藤湖往年的确每年都面对6次以上的台风,但是住在湖边的展建英记得,“湖水从来没有没过家门口的大堤。最危险不过是离堤顶还有1尺”。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大堤有一层楼高,展家的二楼才能看到白藤湖平静美丽的水面,但是8月份整修以后,站在一楼也能看到远处的湖水了。当儿媳妇接到邻居电话,“说要崩堤了,快点到楼上去,我还坚持着要搬电视、电饭锅上去”。看到黑压压的湖水漫过了新建的矮堤,越过马路,漫进了自家的一楼,而且越来越高,一家人才开始到处打电话求助。

白藤湖大堤修整是斗门区政府今年的重点工程。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水库、大坝都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海堤设防标准低是普遍状况。广东省小型的水利设施有70%存在不同程度的隐患。“广东,是我国海岸线最长的省份,海岸线总长3368公里,占到全国海岸线总长的1/5,广东省也是我国台风登陆最多的省份,占全国1/3以上。但很多海堤建设年代久远,工程设施老化,实际抗御台风的能力与相应保护区内经济发展不相协调。特别是珠江三角洲地区,随着经济发展,台风造成的经济损失也在加大。”目前广东省水利设计院正在对全省海堤进行整治,“投资很大”,高级工程师徐青说。除了不符合标准,当年技术的落后和工程的粗糙还造成了堤坝变形、渗漏等问题。白藤湖大堤修建于1964至1969年,是广州军区在三年自然灾害的背景下,在沿海地区进行围海造田的成果。白藤到大林的8.5公里长堤,使2万亩海洋变成了农田,白藤湖也由此诞生。

保护并缔造了“白藤湖生产基地”半个世纪的大堤逐渐显露出问题。“1994和1998年,国家先后颁布了《防洪标准》和《堤防工程设计规范》,规定城市、乡村、工矿企业、水利水电工程等防护对象的防潮标准,但对海堤工程的防潮标准并没有一个统一规范。而实际工作中海堤工程的防潮标准又特别需要,因此,沿海各地区相继根据实际情况制定了自己的海堤工程标准。海堤以前国家无标准,各地根据实际情况自行修建。”徐青说,对于广东省,标准更细化,“2004年广东省政府提出用5~8年时间完成江海堤围的达标加固建设。按照广东水科院在2004年编制的海堤设计的地方标准《广东省海堤工程设计导则(试行)》修建和加固”。尽管展建英们并没有看到大堤存在的各种隐患,但是“沿着湖边到大堤,长满了树林、灌木”。很多白藤湖的居民都认为不应该把大堤连同树木泥塘全部铲平,更不应该在汛期修坝。不过徐青坚持这是可行的做法。他说:“水利工程大多数要在汛期施工的,工期长,工程如果跨年度或工期过长,工程投资就要增加很多,修的临时工程就浪费了。海堤施工是要修临时防护工程的,比如围堰等。修临时的海堤挡水,海堤修好后,临时围堰就不要了。”无论理论上多么合理,减少了一半高度的堤坝给“黑格比”打开了充分肆虐的大门。

发现荒村别墅群

“黑格比”百年一遇,但另一个让白藤湖涨起大水的原因却牵连出更有趣的背景。从珠海机场到斗门以前要经过坑坑洼洼的湖心路,今年夏季和堤坝整修几乎同时,斗门区政府开始整修这条生命线,确保新兴的工业区和机场之间畅通无阻。施工的办法是加高路面。湖心路正将白藤湖区一分为二,一边是拥有鳄鱼岛,也紧挨着湖边和鸡鸣门水道的居民区,另外一边是友谊河贯通的荒村别墅区。过去台风来袭,海水涌入,白藤湖的水位上涨带动水域里所有的河道都上涨,东南来的海水往往可以灌输分担到西北的河道中去,即使居民区涨水,最多就是到脚踝的深度。但是湖心路的加高,使友谊河与荒村别墅区被大路隔开,海水无法越过湖心路的高度,自然淹没了居民区。

站在湖心路上是一个古怪的景观。一边是海水带来的泥巴和垃圾占领了居民区,人们忙碌地清理着自家的房屋,对着连根拔起的龙眼、芒果树叹息。另一边全都是有着鲜艳小尖顶的欧式别墅,只是走近看不禁大吃一惊,大部分的别墅底部和房顶已经溃烂,窗户、门都没有了,热带藤类长进了房间里,根本没人住。“有没有人啊?”道路已无处可循,只能在别墅之间平坦的地方前行。很多牌子依稀可见“国际金融度假村”、“南方航空白藤湖度假村”、“广州铁路局度假村”等等,名牌的前缀都是某个响亮的大单位,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白藤湖’三个字在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有10年时间和‘华西村’一样火。”白藤湖旅游集团的总经理肖和赞回忆起曾经的辉煌。王峰提到的“鳄鱼岛是集体性质的企业”,正是白藤湖旅游集团数目庞大的下属单位之一。1984年开始建立的“白藤湖度假村”是中国第一个农民度假村,“借助改革开放‘珠三角’经济发展的速度,成为中国当时最有名气的旅游地”。当时成立的白藤湖集团有108位国家各职能部门的部级干部做“执行顾问”,“全国集资1.2亿元,加上后期不断追加的各种项目建设,总共集资超过5亿元”,1987年,白藤湖的客房总数1800间,当年旅游人次51万。肖和赞提到许多国家领导人、知名学者的名字,“都曾经来过白藤湖”。当时常常要帮内地的客户“采买洋货,用沉重的丝绸,绣满了‘粤绣’,罩一台日本的冰箱,随着专机运回去”。白藤湖集团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多方合作下迅速达到了一定规模,“那时候谁不贷款才是傻子,各大银行、大企业、政府机关都是我们的合作方。我们1985年就在香港最贵的写字楼设立了办事处,北到哈尔滨,南到海南,各省会都有我们的办事处和投资项目”。

“白藤湖就是粗放型的投资经济的真实写照。”肖和赞说。当时白藤湖的发展办法是,把白藤湖区一分两半,中间修建湖心路,居民全部搬至东南边居住,现在看到受灾的居民区也是整齐划一的小洋楼式样,街道有序。西北边全部腾空建度假村,当地的农民就是因为土地转让给了多家建造度假村的单位,手里才有了钱,也不再种地,可以依照白藤湖集团的规划,建造小楼。人力彻底改变并且利用了白藤湖的生态,白藤湖的莲藕、鱼虾海鲜,再加上沿海各式的潮流货。“中国当时还没有度假村,只有老宾馆,而全国人都想到广东开会。”上世纪90年代初,白藤湖的发展达到了顶峰,“房子最舒服、车子最豪华、小姐最靓”。肖和赞指的小姐是各度假村的服务员,“大堂经理都是复旦、武汉大学英语系的硕士”。作家王蒙1993年就曾用散文记录过这个度假村带来的观感:“它是那样亲切随和,那样为人所有为人所用。它是一种景观更是一种资源,它是一种大自然的慷慨,也是特有的风水——它象征着斗门人的、白藤湖人的无限发达的可能。度假村的修建已经开辟了新的历史。白藤湖是一个更加人化的湖,人化的自然。1993年我有幸在这里住了若干天。居住在白藤湖,我觉得好舒适而又平安。我觉得发展其实并不难,生活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

但白藤湖没能让大家吃够10年。1995年以后,国家政策的方向有了变化,肖和赞这里具体的感受是“贷款要还了”,各单位不再豪爽地继续投资,外来的客人越来越少。“按照当时的政策,就是斗门政府出地,各单位出钱来盖房子,度假村的产权一团乱,白藤湖旅游集团虽然算总体领导,但是已经有单位把度假村算作了不良资产。”肖和赞曾经试图说服有的机关把荒芜的度假村产权交给斗门当地处理,“但是领导已经换了几茬,谁也不愿意当时投资5000万元的东西,现在让你1000万元卖掉,还不如就这么烂着”。随着投资热潮退去,度假村剩的壳又吸引了几年色情行业,“发廊遍布”,撑到了1998年,熙熙攘攘的湖心路再也没有了人气。“最漂亮的女孩都进工厂了。”肖和赞感叹。

“黑格比”居然没有造成白藤湖农业的损失,因为过去20多年的改造,已经彻底让农业消失,“不仅没有稻田,方圆5公里很多年不见莲藕和鱼虾了”。白藤湖集团还剩下疑似烂尾楼群的超级度假村,“里面有40多家单位的宾馆”。还有许许多多尾巴机构。比如幼儿园、工程队、船队等等。肖和赞这些天都在斗门区政府为了水灾忙碌,“虽然是企业,也承担了许多行政职能。还停留在政企不分家的阶段”。没有人知道白藤湖将走向何方。投资者、色情行业都已经消失。“本来斗门政府希望卖掉或拆掉那些度假村,腾出地皮给新的房地产开发。但是因为产权混乱,曾经的大主顾现在都变成了大包袱,一个区政府也没有办法。”2004年以后,斗门区已经脱离白藤湖地区往更多的地方兴建工业区,开发房产。而在白藤湖集团和政府共同管理下的白藤湖人,也早就脱离了农耕,有的在新兴的工业区上班,也有的在镇上开摩托车载客。王峰看出来,“黑格比”加快了白藤湖衰败的速度。他和朋友商谈到别处去培育大熊猫的项目,“这些年在白藤湖憋得要命。如果开发房地产,鳄鱼岛就没必要增加投资,可是到底是解决这团乱麻,还是放弃白藤湖呢?”■

(根据被采访者意愿,徐青为化名。实习生徐灏妍对本文亦有贡献) 鳄鱼公园黑格海南台风白藤泰国鳄鱼扬子鳄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