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文 / 晚根）

一天傍晚，我家突然断电。正在写作业的儿子起急冒火，催我去找物业问个究竟，唯恐完不成作业挨老师批评。情急之下，爱人猛然想到家中好像有蜡烛，我把一支点着，扣放茶杯做底座儿，摆在儿子书桌上。他皱着眉头，撅起嘴，看来是嫌烛光太暗。我赶忙把另一支也点着，他摇了摇头，咂了咂嘴，勉强坐下来写作业了。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在烛光映照下写作业的背影，不由得想起30多年前，煤油灯伴随自己度过的难忘岁月，忆及母亲和要好的同学。

大概从我六七岁开始，母亲隔三差五让我到村西头的供销社买煤油，就是为了点灯。那时，家里钱紧得要命，母亲手也紧得要命。每次买煤油，给我三五毛钱，只能买普通玻璃瓶儿的一半，或七八成。穷人家的孩子，早早就懂得钱的金贵，也知道煤油的珍贵。母亲偶尔也会多给我两三分钱，让我顺便买一两块水果糖解馋。但我从来不张口和母亲要钱买糖吃，知道家中没有闲钱，要是有了，不用我要，母亲肯定会给我买糖吃的。

我上小学时，只有寒假，没有暑假。夏季和秋季，白天时间长，照母亲的话说，太阳离西山还有十八丈高就放学了。放学后，我们三五个小孩儿会结伴去田间地头打猪草，直到太阳钻山才回家。春季和冬季，天擦黑才放学。这样，一年下来，我写家庭作业的时间经常要在晚饭后。那时候，尽管家中已有了电灯，但十有八九是停电的，晚间照明还主要靠煤油灯，我也只能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每当我写作业时，母亲都会把灯头调得大大的，让灯光亮亮的，她心疼我的眼睛。有时候，我写作业，母亲会坐我对面，她不是看我写作业，而是借着灯光缝缝补补。当我写完作业，母亲又会把灯头调得小小的，让灯光暗暗的，她怕浪费煤油。母亲自己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时，总是把灯头调得很小，她眯着眼睛，一针一线缝着、补着。我也担心母亲的眼睛，让她把灯调亮一些，可她不听，还说自己是大人了，能看得见就行。小学5年，我几乎天天在母亲和煤油灯的陪伴下写完作业，轻轻松松进入梦乡。

我不满13岁时，就离家到镇办中学读初中。学校各方面条件十分有限，10多个人同挤一间房，一溜儿大通炕，每人晚上睡觉的宽度，只有两块板砖的长度。渴了没开水，饭菜没油水。每位同学必须自备煤油灯上早晚自习，为了节俭，我和同桌徐昌两人商量共用一盏煤油灯。一个月下来，各自能省下五六毛钱。初中三年，依着当时的物价水平计算，我们俩每年起码能省出书本笔墨和牙膏牙刷钱。徐昌大学毕业分配时，要求回老家照顾父母，几年前当了县长。我们俩一见面，还会回忆起我们共用一盏煤油灯的时光。他戏称我是“铁算盘”，还说:“老天爷真有眼，让你考上了财经院校会计专业。”其实，当时就是穷则思变而已。

初中毕业后，我和徐昌虽然都考入本县第一中学，但不是同班，也就不可能再共用一盏煤油灯了。当时一中算是全县条件最好的高中，但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的家乡还很穷很穷，依然是10多人同挤一个房间，每月伙食费7块5毛钱。相对来说，县城里比乡镇上供电照明时间略多一些，可即便是有电，每天晚上21点也会准时熄灯，要想多学一会儿，还得以煤油灯为伴。我刚上高中，父亲就不幸去世了，家里钱更紧，母亲和我的日子更加艰难。我曾试探过母亲的口气，想中途退学，母亲没有和我起急，只是说:“人不读书没有出息。”母亲这句话，让我咬牙坚持到了参加完高考。记得同班同学李小光的舅舅当时在县农机站工作，我见他拿柴油代替煤油点灯，心里非常羡慕。尽管我们俩关系不错，但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张口和他讨要。有一次，小光找我帮他舅舅搬家，我很痛快地答应后，脱口问了他一句:“能不能让你舅舅给我搞点柴油？”他说:“没问题。”打那以后，小光时常会主动问我有没有柴油了。高中3年，他给过我不少柴油，我一直把他对自己的帮助铭记在心。小光大学毕业后，正赶上改革开放，他下海经商，我们俩始终保持密切来往。20多年来，我们之间不仅是老同学，而且成了真知己。3年前，他来北京看病，我陪他去完医院，才知道他病得不轻，我心情很糟糕，他倒不在乎。当时，我特别想请他到大饭店吃大餐，只觉得狠狠挨一次宰，心里才痛快。他死活不去，非要到我家吃我亲手做的手擀面，我只好依了他。那天，他吃了一碗面，喝了半碗汤，躺在沙发上睡了半天。他似乎已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和我聊起“钱”，谈到“命”，还说了很多我不想听的丧气话。他很严肃地警告我，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没过半年，他扔下几千万元资产，留下一大堆官司，带着太多的遗憾，匆匆走了。我知道后，欲哭无泪，不停地抽烟。小光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走着路会突然想起他，想他说的话，也想他给我柴油点灯，真想给他打个电话，聊会儿天，但已不可能了。

岁月流逝，工作繁忙。难得静下心来，思念母亲，惦记徐昌，追忆小光，更难得想起曾经陪伴自己的煤油灯。那天，我和读初中的儿子说:“今天你一个人点着两支红蜡烛，爸爸过去和奶奶或同学共用过一盏煤油灯……”他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毫无兴趣地听着，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甩出4个字——“天方夜谭”。我说:“你可以不理解，但不应该反感。”我明白，说也白说，还是自己理解自己吧！■ 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