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奥伊斯特拉赫

（文 / 朱伟）

今年9月30日，是苏联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百年诞辰。他因为心脏病，死于1974年的10月24日，在赴荷兰指挥阿姆斯特丹乐团的途中，终年66岁。

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出生于一个犹太家庭，见到所有他的照片，几乎都是皱着眉头全神贯注，恨不能将全身力量都寄托在琴上的模样，少有微笑。在小提琴演奏家谱系中，他因为出生在奥德萨，有幸成为斯托利亚尔斯基的学生。斯托利亚尔斯基是海菲茨的师弟，他们都是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小提琴教授、著名匈牙利演奏家奥尔的学生。作为演奏家，斯托利亚尔斯基虽不能与海菲茨相比，但他两个学生的造诣，却从某种程度都超越了海菲茨。这两个学生中的另一个就是米尔斯坦，米尔斯坦比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大4岁，直到1992年才去世，活了88岁。

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演奏特点，可能是以浓郁情感倾诉构成的厚重抒情的感染力，改变了小提琴作为一件女性乐器相对比较纤弱、极易情绪浮躁的性格。听他的演奏，总觉得他所表现的意境，会比其他演奏家表现的宽厚，这也许与他学琴时先喜欢中提琴，由此而把中提琴性格融进了小提琴有关。就情感与抒情浓度而言，他与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里赫特的钢琴形成了最佳搭档，由此诞生了最佳的贝多芬三重协奏曲。3人中，奥伊斯特拉赫最年长，罗斯特罗波维奇最年少。在贝多芬提供的空间里，3人互不相让，水涨船高地比试各自情感能力，真是将这首协奏曲膨胀到别家再难超越的丰满程度。

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也许不是这个曲目首选，但他与苏联著名钢琴家奥伯林合作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却绝对是首选（值得一提的是，奥伯林竟与奥伊斯特拉赫死于同一年）。在我看，这套奏鸣曲简直是贝多芬那种在感伤中饱满而冲动的激情的全记录。我一直以为，贝多芬的音乐魅力并非在优雅，而在那种无处排遣的感情的四处漾溢。从这个角度，无论格吕米欧还是谢霖，则都缺少奥伊斯特拉赫这样的感染力。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听别人版本，总觉得过多甜腻的花粉气息，听他演奏，春花烂漫才有了被春风镌刻后的质感。

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中，我喜欢他的勃拉姆斯和柴科夫斯基，两首协奏曲代表两种不同的情感境界。柴科夫斯基的协奏曲，尤其第一乐章，我听到一种被珍藏的美丽情感的巨大作用，似乎是对这种珍藏不断玩味中的美不胜收与不能自制。其中的华彩乐段，所有技巧都变成了情感载体，使这珍藏变成那样沉静中的温暖扰人。勃拉姆斯的协奏曲，则总感觉他在用自己的宽厚，卫护胸怀中那样精致又孱弱着的一种美丽，尤其第二乐章，被卫护着的宁静才毫无玷污而如天籁。第一乐章的华彩乐段，在对这种精致的沉思中，又咀嚼出那么多精微的要素。这首协奏曲是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中最高的境界，我觉得它也是奥伊斯特拉赫自己最好的精神寄附。除此两首，如要再选一首浪漫协奏曲，则肯定是拉罗的《西班牙交响曲》。这首曾激发柴科夫斯基创作小提琴协奏曲的西班牙之歌，是他所表现柔软与飘逸之最美，尤其第四乐章，将吉普赛人的迷惘表现得像洁白的羽毛。它是高贵的流浪者之歌。

在古典作品表现中，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莫扎特也许表现快乐章时不够轻灵，没有琳琅满目的感觉，但《第三号协奏曲》的慢乐章，在表现委婉时还是美到回肠荡气，足以令你窒息。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巴赫，则也是充分情感化而非神圣化的巴赫。他给巴赫一种清新的节奏，慢乐章中的沉思就如一种清秀在不断伸展，这种伸展中，不断涌现出灿烂生机，真可谓是非常纯净的“天国的想象”。现代作品，尽管他的普罗科菲耶夫两首协奏曲也有很高的评介，我却一直觉得它们很难与他演奏的肖斯塔科维奇相比拟，这也许是因为我偏爱老肖的缘故。

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里，他变成另一种情感表达，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另一个原因。这首协奏曲作于1948年，本就是献给他的，肖斯塔科维奇作完此曲就受批判，所以他的首演整整被推迟了8年。这首协奏曲的第一乐章是悲凉的夜曲，一种情感被压迫中的呻吟，到最后它似乎无力再支撑起整个凄清的夜空。第二乐章的谐谑曲是无奈的自嘲，小提琴简直是在表现一种单调的磨砺。第三乐章，被压迫的感情的沉思更显赤诚，它的被消磨与持续到第四乐章的对这种消磨的反抗，充分表达出一种极强烈的精神力量。我由此觉得，大卫·奥伊斯特拉赫也许就不适合表现普罗科菲耶夫那种戏谑的俏皮，更适合表现肖斯塔科维奇这种对扭曲的反抗。他表现肖斯塔科维奇另一首优秀作品是小提琴奏鸣曲，这是老肖献给他的60岁生日礼物。这首奏鸣曲精彩在最后一个乐章的最慢板，我以为是上了年纪的肖斯塔科维奇邀他一起在夕阳下对一生所经历情感坎坷的内省。肖斯塔科维奇比他长两岁，这个乐章的结尾，像是终于舒展满足的一声长叹，伴随着长长的回声。

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演奏的室内乐中，有一张他1955年参与录音的舒伯特的弦乐与管乐八重奏。这是一首在轻柔中展示抒情魅力的作品，我在其中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可能是生怕自己体量使舒伯特的天平失去了平衡。这样的作品中，他似乎消失在了一个整体之中。■ 特拉赫奥伊斯音乐协奏曲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