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我心,我身在世界中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苌苌)

世界在我心,我身在世界中0( 保罗·奥斯特和妻子希莉·哈斯特维特(摄于2000年) )

保罗·奥斯特生于1947年,来自新泽西的波兰犹太裔家庭,1974年开始出版诗集、散文和小说,是多年来美国文学界谈论的诺贝尔奖候选人的热门,近两年我国陆续翻译出版了他的多部作品。“衣着普通的男男女女,在我看来,你们却如此新奇/多年以后将从此岸渡到彼岸的人,不会想到/此时的我,对于你们是怎样的关切,怎样的默念。”保罗·奥斯特的小说犹如沃尔特·惠特曼的诗歌《布鲁克林渡口》的扩展篇。年轻时在巴黎,通读存在主义作家的作品,他承认他就是个存在主义者。

三联生活周刊:本来想用电子邮件采访你,但是听说你从来不用电脑?

奥斯特:我用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我不用电脑写作。我一般起得很早,然后去距我家几条街之外的工作室写作。里面只有书和桌子,我在那里度过一整天,写完的时候,用一台老式的打字机打出来,可能是有点老土,我不太喜欢变化。我不上网,但我用电脑写电影剧本。我也没有手机,我不想让自己随时随地就被找到。有时通讯不方便,反倒可以使生活简单化,可以让我专心工作。

三联生活周刊:《幻影书》中,齐默教授暗示他就是叙述者,他既身处小说之内讲述,又在小说之外评论小说自身,还写到那么多的电影,好像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迷宫,你本意是想讲什么问题?

奥斯特:叙述者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悲剧,他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必须找到能令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是一本关于勇气的书,关于经受磨难,关于喜剧和悲剧(注《幻影书》的主角海克特·曼是好莱坞默片时代的喜剧演员,齐默教授被他的表演迷住了)。他的故事很复杂,他为自己以前做的事惩罚自己。这是我创作的最丰满的一本书,幻影在这里第一个意思是指电影,这本书很大部分在电影,第二是讲我们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幻影,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去相信的一个故事,即使它不是真的。我们一生中要遭受各种痛苦,失去亲人,我感兴趣的是人们如何面对危机。当你习惯的生活之舟倾覆时,你如何反应?一位俄国作家说过“人类做艺术,因为生活不完美”,越想越觉得这句话很美,生活不完美,享受它吧。我们有各种表达心声的方式,音乐、电影,我们写故事,因此也更好地了解人类。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小说不断地讲述着偶然、灾难、身份问题,而你的生活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你的主人公形象从哪里来?

奥斯特:我说不好他们从哪里来,也许是从我最深的潜意识蹦出来的。让我着迷的是去发掘那些念头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从来不能目击或者追踪那些念头的来源,前一秒钟,我还大脑空空,后一秒钟他们就蹦出来了。先是一个人物形象进入我的大脑中,我的小说也总是从人物开始的,然后是音乐,他的感受、他的语调陆续进入我的大脑中。随着写作的继续,他们越变越真,会给我讲他们自己,对我来说,写作不是坐在那儿干写,更多就像一个倾听和记录的过程。我想,他们也是我不太了解的自身的一部分,我尝试去了解,去讲述现实中不存在的事。但是写了这么多年,我不确定我是否更加了解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有个人物例外,是你告诉《布鲁克林荒唐事》的中译者陈安的,就是那位“美丽的完美母亲”。

奥斯特:是的,我叫她BPM(美丽的完美母亲)。我女儿小时候,我每天要送她上学,每天早上我都会看见她,陪着两个孩子等校车,她对她的孩子很温柔,她搂抱和抚摸孩子的姿态很打动我,但我一直没跟她说过话。后来我好多年没见过她,但是有意思的是,在我把她写入我书中的第一天,我从工作室出来,又在街上看见她,那时我已经有10年没见过她了,我真想冲过去告诉她:“我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了!”但又怕吓着她,后来还是什么都没说。

三联生活周刊:《密室中的旅行》中的那个老人是不是和你的相似处很多?

奥斯特:开始写这本书之前的一段时间,每天我脑子里都有一个老年人的形象挥之不去,是个很简单的形象:他坐在床边,穿着睡衣,手放在膝盖上,然后他走到地板上。我相信这个形象是想告诉我什么,后来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自己在20年后,他不再记得任何事。那是我,同时又不是我,他就行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非常脆弱的分界线上,就像所有的小说的本质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布鲁克林荒唐事》和《月宫》的出版相距11年,但两本书的男主角都带着那种边缘的孤独的状态,这是不是跟你自己的状态有关?

奥斯特:我笔下的男主角经常是处在社会边缘,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即使被很多人包围,仍然改变不了孤独的本质。作为一个作家,必须站在社会之外,观察并试图了解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揭示关于政治、社会、人类行为等等问题,那就像是一个艺术家的职业病,他必须保持这个状态。我们所立足的这个世界并不足够,我们必须在创作中揭示另外一个世界。然而更多人感觉不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他们对生活在这个所谓的“真实的世界”心满意足。

三联生活周刊:你知道英国人把你的小说和《黑客帝国》、《搏击会》以及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列在一起,开玩笑说是“大学生必读作品”吗?

奥斯特:不知道。《月宫》是讲年轻人的,是本讲成长的书。(问:凯蒂有原型吗?)的确有一家叫做“月宫”的中餐馆,我年轻时和一个中日混血的跳舞的女孩交往过,不过她和凯蒂并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4月份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讲1968年的文章,1968年对你意味着什么?

奥斯特:那是个火和血的年代,50万的美国士兵在越南打仗,马丁·路德·金和罗伯特·肯尼迪被暗杀,墨西哥奥运会发生血战。那也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学生的时代,我们去参加抗议,但和越战无关,哥大要在一个公园里建体育馆,体育馆计划专门开一个给当地学生走的门,而当地学生大多数是黑人,这就演变成一个种族事件。我们朝它扔砖块,当晚700多人被捕,我也在其中。那不算什么事(注:这句话后来在《纽约时报》的读者中引起争议),我们的抗议改变不了政府什么,不过是个象征性的姿态而已。而法国学生不同,他们的学校是公立的,直接面对的就是政府——教育部,所以整个改变了法国人后来的生活。我碰到过艾伦·金斯堡几次,但他不是我的精神领袖,我没什么精神领袖,一直依自己的感觉行事。

三联生活周刊:然后你去了巴黎?

奥斯特:那属于我给人生打基础的一段时期。1971年我去了巴黎,计划去1年,但后来待了4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给自己呼吸的空间,之前我在哥大的生活有点太狂热了,大家都在谈论60年代那些事,所有人都在狂热中。而离开祖国一段时间,我可以从远方另外的角度观察它。也是从那时候,我开始想试试看我是否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我对什么都不确定。

三联生活周刊:你看过《戏梦巴黎》吗?男主角的情况似乎和你差不多。

奥斯特:我不是特别喜欢那电影。那电影很迷人,太浪漫,里面的年轻人都太美了,但那不是我的生活。我在巴黎的时候,为了生存同时打好几份工,教英语,翻译书,给人当枪手,有一整个夏天当电话接线员。等电话的工夫,我就写诗,我写了很多诗,翻译诗。我总是没钱,不得不先解决生存问题,后来有人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照看法国南部乡下的一栋房子,我在那里写了很多东西。我从来没有刻意去学习写作,但我会把我写的东西拿给我叔叔看,他是个诗人加翻译家,他对我很严厉,但也起了很大推动作用。

三联生活周刊:写诗、写小说、拍电影分别满足你怎样的表达需要?

奥斯特:我年轻的时候写了很多小说,但我从来没觉得多好,也都没有拿去发表。但是我对我的诗还比较满意,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出版了一本诗集。写诗好像摄影,写小说好像拍电影,写诗时,我只想表达我感受到的事物的精华,写小说则是处理我感觉到的矛盾。我对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我不是记录,而是发掘,我对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奇妙的平衡感兴趣。我20岁的时候写过一句诗——“世界在我心,我身在世界中”,后来一直贯穿我整个写作生涯。我喜欢看电影,所以一有机会我就进入其中了。我最早认识的电影人是王颖,大约是在1991年,慢慢地我们开始一起拍电影,我帮他写了《烟》的剧本,后来自己当导演,我把《幻影书》中虚构的那个电影《马丁·弗洛斯特的内心生活》真的拍成了电影,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如果别人要把我的小说拍成电影,说实在我没什么兴趣,拍电影对我来说,是另外一种讲故事的手段。小说和电影不一样的是,读小说是个一对一的过程,在最私密的地方,人类意识相遇,看电影你最多是从别人的故事看到自己,但读小说你可能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故事,从这一点来说,书籍永远不会死亡。

三联生活周刊:IMDB上说,你最近要拍的电影是《In the Country of the Last Things》,那是讲什么的?

奥斯特:那是我最早的一本书,我在1970年就开始动笔,老是不满意,到1985年才完成。后来有个记者把这本书拿给了萨拉热窝的一位导演,那位导演在非常寒冷的冬天,在没有暖气、没有电的情况下,在烛光下一气读完。后来他说,这本书写的简直就是他眼下的境遇,他就指导他的剧团把这本小说带上了舞台,后来在巴黎的一家出版社的赞助下,他们在欧洲巡回演出。这种跳跃给我的感觉很离奇,这么些年,世界变了,人变了,但有人却在你的文字中找到了和他现在生活的联系,找到了他的问题的答案,我也会问自己,当初干吗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藏着掖着它?你永远无法预知你写的一本书它自己的命运。至于这个电影,导演是一位阿根廷人,据说是碰到资金问题,我估计能否开始拍摄都是个问题。■ 文学小说世界奥斯特三联生活周刊幻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