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起进的烟火电影人生

作者:马戎戎

申起进的烟火电影人生0( 申起进 )

只有非常刻意地去找,才能在历届金鸡奖的获奖名单中,找到申起进的名字。他的名字总是跟在一个非常小的奖项后面:最佳烟火。有时候,这个奖项会被设定为“最佳烟火创作集体”,这样,他的名字就被隐没在“集体”后面。

现在,申起进已经退休了。他住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分给他的房子里,一进门一抬头,是一张大合影,几位穿军装的老先生捧着金鸡奖,最中间那位老先生,头发都是全白的。

“全八一厂得过金鸡奖的烟火师都在这张照片里;没有得到金鸡奖的烟火师,都不在这里。”他指着这张合影,骄傲地说。

如果电影里没有“烟火”这个行当,申起进可能会像无数参军的农家子弟一样,默默地在军队服役,默默地复员,成为地方上一名有技术的普通群众。但是1974年,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电影。

那时申起进还是济南军区8团的一名工程兵,他所在的班专攻无线电遥控,他是班长。1974年,全团正在山东莱阳演习,他忽然接到一纸调令,调他去沂蒙山区协助拍摄电影《新南征北战》。我?拍电影?申起进有点犯晕。后来才知道,电影里有个行当叫做烟火特效,专管电影里的爆破、烟火的效果。他学会的这门技术,在当时是最先进、最安全的起爆方式。

申起进的烟火电影人生1( 申起进参与制作的电影《冲出亚马逊》烟火特效 )

“那部电影,都是找全国最精干的烟火老师去参加。我们配合他们。”申起进回忆说。

《新南征北战》翻拍自1952年成荫导演的《南征北战》,是特殊时期的重点电影。这部电影现在看来在艺术成就上并无突破之处,但在技术层面上,却比1952年的原版电影先进了不少。

“我们掌握的技术是用无线电遥控管起爆,什么时候炸,什么时候响,都变得可控制,很方便。”申起进说。而在此前,电影里所用的起爆方式非常原始:找一块木板,上面钉一排钉子,用钉子分别去触碰要引爆的药包。上世纪50年代的战争片用的都是这样的方式。“碰一个响一个。”申起进说。

钉子板的缺陷是不好把握,所以后来做了改进,用木头做一个手摇小盒子,一摇一圈钉子。然而不管是钉子板还是手摇小盒子,操作的人都必须严格地看着手里的板和盒子,看不了现场,演员到了哪里,哪里响、哪里不响不知道。这也是为什么上世纪70年代之前的战争片,电影里屡屡出现演员位置和爆炸位置不相符的原因。由于操作原始,上世纪70年代之前的电影,同一个场景里炸点不敢安排太多,分布也大多是线性分布,不能实现密集的点状分布。

从《新南征北战》开始,这个技术难题就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控制起爆的时候,演员到了哪里,哪里响、哪里不响,都控制得比较灵活。无线电遥控技术就先进在这个地方。”申起进说。

《新南征北战》拍摄完毕后,申起进进了北京,正式成为八一电影制片厂一名烟火助理。“一个连队的4个骨干,全部是班长级的,都调去了。”申起进回忆说。调这么多人进京,原因是“缺人”。“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世纪70年代末期,拍了很多反映解放战争的电影,好的烟火师不够用,再加上电影手段也做了改革,一下子就需要许多技术人员来研究烟火爆破技术。”

申起进走进了八一厂,一直干到退休,从烟火助理,到烟火师,到师级干部。这30多年间,每年他参与的片子,有时是一部,有时是两部,总之不闲着。而他也从当初的专管“起爆”到掌控全局,为整部片子组织人员,设计烟火效果。

申起进说,参与《新南征北战》期间,让他最惊奇的是发现原来部队里的爆破和电影里的爆破是不一样的。

“我们在部队掌握的爆破材料和效果,和拍电影是两回事。部队是真效果,和拍电影是不一样的。部队作战要求准确、杀伤威力大,拍电影则完全不同,要求效果好、声音小、威力小。简单地说,要求炸出来有烟有火,还不伤人。”申起进说,关键在于火光和烟雾,“火光和烟雾要比较大,出来就好看了。战争戏,离不开烟和火。”

片场有句行话:“战争戏就怕出绿。”平时拍戏,青山绿水是好景色,但是拍战争戏,就要求硝烟弥漫,火光和烟雾把青山绿树全部遮住。

在这样的标准下,申起进慢慢地掌握了许多小技巧:把汽油浇在丝棉絮上,塞进车辆的轮胎空隙里,可以造成车在起火的效果;爆炸坑里的土先刨松,填进纸屑和木屑,爆炸时炸出来的发散效果就好看,木屑还不伤人;有了煤气罐以后,他还学会了用煤气来造成火势,这样出来的火没黑烟,火势大,还好控制。

申起进说,他这一生最满意的作品,就是1989年的《大决战》。《大决战》分为3个战役,3个摄制组同时进行,申起进分到了《平津战役》摄制组。当时人员技术力量还是不够,于是又从济南军区调了20个骨干,加上原来烟火组已有的20多个人,确保每个战役都有十几个技术骨干。即使这样,人手还是不足,于是《平津战役》动用了一个营的工兵。

对于《大决战》的效果,申起进总结为“场面大、气氛大、镜头广”。最大的一场戏,竟然设置了1000多个炸点,镜头摇了180度,前景和中景的爆破用火药用了几吨,后景用的是TNT,算起来近100吨。

但申起进最满意的,是爆炸的节奏,用他的话来说:“镜头摇到哪里,我们就炸到哪里。”

为了达到这个标准,所有的炸点不是同时炸,而是分阶段炸,事先在现场分好了区域,每个区域有自己区域的点火机,每个区域标出不同的信号,给了信号,就立即起爆。

那场戏,一共用了二三十台当时最先进的控制台。申起进至今还保留着一台,他拿出控制台演示给记者看:

“你看,这是控制器,一共是35个插孔,一个插孔控制一炮,一台机器可就可以控制35炮。”

控制面板上还有一排插孔,上面标注着“连发”、“单发”。申起进介绍说,如果需要机枪接连打中的效果,就按下“连发”键盘;如果是点射效果,就按“单发”。

需要“连发”和“单反”效果时,一般会需要配套小道具“血袋”——安全套里装满蜂蜜和牛奶做成的假血浆,固定在一块小板上,有一条引线,演员握在手里。要表现被机枪扫中的时候,演员一拉引线,一按胸口,身上就会逐次出现许多流血的小洞。申起进介绍说,从前很多演员表演被机枪扫射时都需要替身,但近些年来由于技术的进步,安全系数的提高,很多演员在表演时就不再需要替身,而是追求表演的真实性。比如拍《亮剑》的时候,演员李幼斌就坚持不用替身。

事实上,尽管技术在不断进步,安全保障在不断加强,烟火师依然经常面临极大的人身安全风险。前一阵子,号称《士兵突击》第二部的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在拍摄进程中,就有一位烟火师不幸身亡。据说事故的原因是引爆一枚空弹片。

申起进说,做烟火师必须要时刻牢记4个字:胆大心细。他举例说,如果画面上需要出现一枚在燃烧的炮弹,那么这枚炮弹一定不能是真的炮弹,而必须是纸壳做的假炮弹,否则万一真的爆裂,弹片肯定会引起人员伤亡。

《大决战》在拍摄过程中,伤了两个烟火组长。申起进回忆说,那一次拍摄完毕,天都黑了,组里怕老百姓去现场捡东西误伤到,一个烟火组长就去看现场,还真发现一个被忘记收起来的药包。他去收这个药包,一触碰,药包忽然闪出火光,爆炸了,这个组长被烧伤了。

另外一个组长,工作一忙忘了检查遥控按钮,结果按钮没在0位上,一直在1位上,药包一碰就响、就爆,连伤了两个徒弟。后来这件事被八一厂领导严重批评,告诫所有的技术人员,必须小心谨慎,勤检查机器。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血战台儿庄》拍摄现场。有一个场景,一队伤兵从浮桥下经过,刚刚过去,桥被炮火炸断了。本来按照常情,这个镜头不会出任何问题,谁知道那个烟火师当时年轻,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单位分房子的问题,手下一滑,桥提前炸了。赵新昌是八一厂的摄影师,那一刻正在现场,浮桥“嘭”的一声起爆时,他愣在了当场,是申起进上去把他拉开的。后来赵新昌说,申起进救了他一命。

“如果当时我待在那里,爆炸物落下来,插进脊椎,我就很有可能半身不遂。”赵新昌解释说。从那时起,他和申起进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今年,他有一个以“士兵突击”为主题的摄影展,展览上很多图片都是他在现场拍摄的剧照,然而他通过软件对这些剧照一一进行了再创作——在背景上加上申起进在电影里创造过的烟火效果。

“没有狼烟的战场还叫战场么?”赵新昌一边在电脑前给记者展现合成前和合成后的不同区别,一边这样说。

30多年的工作里,申起进一直都不是拿片酬,而是拿工资。在他们这一代人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厂里养着你,就是为了做这个的。一连30多年,在烟火特效方面,八一厂一直处在垄断地位。申起进说,有很多年,金鸡奖都不再设最佳烟火效果奖了,因为最后肯定还是给八一厂。

然而这些年,八一厂在这一行当上的垄断地位遭到了挑战。2007年,冯小刚拍摄《集结号》,请的是韩国《太极旗飘扬》的特效班底。之后吴宇森的《赤壁》,请来的技术骨干也是韩国人。

说起“韩国班底”在国内最近的走红,申起进认为关键并不在于技术,而在于资金投入。“技术都是一样的,给我们那些钱,我们也能做出同样的效果。”

韩国人李治允是《太极旗飘扬》的监制,在《集结号》中,他出任韩方执行制片人。上世纪90年代初,他来到北京,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导演系硕士;毕业后,他回到韩国,和姜帝圭合伙组建公司。《集结号》筹备时,冯小刚看了《太极旗飘扬》,向他提出希望能使用这部电影的特效团队。李治允为他找来了特效爆破郑道安。

对于《集结号》的烟火爆破效果,李治允的概括是“真实”。影片中特效的两场重头戏,一场是攻坚战,一是阻击战,拍攻坚战时,郑道安认为这里的爆破要以人物身边的爆炸为主,所以就不能盲目地认为烟火越多越好,而是大量突出了比较微观的“碎片”效果。而在拍摄《赤壁》时,就同《集结号》完全不同,要突出“大火”两个字。《赤壁》有很多水上戏,如何在水上点出大火的效果,一度成为他们要攻克的难题。

“关键是要骗过镜头。”李治允总结说。他说,与点火相比,怎样快速地熄火同样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电影拍摄总是反复多次的,而资金预算是有限的,不可能拍一遍就拿一辆宝马或者坦克来烧。因此观众们看到车战中熊熊燃烧的场面,最终都是剪辑的结果,实际在拍摄中,这辆宝马或坦克可能仅仅燃烧了两三秒钟。

“电影是一个整体工作。”李治允解释说。单就烟火爆破一项来讲,可能大家都差不多,然而如果断手断肢的模型做得更逼真一些,剪辑做得更华丽一些,出来的视觉效果就会有差别。

李治允认为,事实上无论是国内的八一厂还是韩国的团队,大家要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就是怎样在有限的资金内尽可能地做出更眩人眼目的的效果。《300壮士》在美国上映时,所有的人都被影片里恢弘的战争气氛震撼,当然,这全是电脑的功劳。即使是战场上的一片云朵,都经过了电脑技术的渲染,当然,造价也是无比昂贵的。显然,无论是中国大片还是韩国大片,都不可能像好莱坞一样依仗雄厚的电脑技术支持和资金支持完全用电脑特效渲染出一个炮火连天的战争场面,相反,亚洲电影人面临的共同问题是:怎样尽可能地在拍摄过程中就把画面内该布满烟火的地方布满。这样就可以在后期中减少电脑特效的比例。

当然这样一来,对于一个烟火师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也许还是安全。郑道全说,“不管效果多好,如果发生事故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安全是第一位的”。■(文 / 马戎戎) 赤壁大决战烟火申起太极旗飘扬武打片中国电影剧情片战争片韩国影视集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