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490)

我奶奶也是年轻过的。

1940年，日本人打到了我的家乡。我奶奶8岁，剪短了头发，换上破衣衫，抹黑了脸，跟着她父亲的勤务兵逃到了乡下。杀戮过后，奶奶躲过一劫，勤务兵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下。奶奶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军官，奶奶14岁就嫁给了她父亲手下的一个小小军官。爷爷是湖南人，十来岁时跟家里人吵了一架后，跟着国民党军队流落到湖北，然后入赘到我奶奶家。我初中毕业那年，爸爸心血来潮，要带着我回他这辈子还没回去过的湖南老家寻根。爸爸兴致勃勃地告诉了我奶奶，奶奶头也不抬，只说了一句:“我跟他当年没感情。”爷爷在我爸很小时就去世了，解放后，奶奶家道中落，从小养尊处优念过私塾被勤务兵照顾长大的她开始学着适应新社会，学会了家务，还成了一个护士。

爸爸对奶奶是有怨恨在心底的。经常听见他们吵架，到最后，爸爸就会说:“我小时候，你根本就没照顾过我。”那时候，爸爸是她奶奶拉扯大的。我的护士奶奶成天忙着在乡下防治血吸虫，照看素不相识的乡亲们，每年都是医院里的先进。奶奶家的相框里，有她在全地区优秀护士表彰大会上的照片，黑白照片里，白色的护士服裹着娇小的身材，两条长长的黑辫子垂在胸前，身子微微侧着，脸上是我很少看见的笑容。那是年轻时的奶奶。

解放后，奶奶改嫁。在我爸爸的回忆里，他的后爸比奶奶更让他觉得亲近。那个爷爷在“文革”中也没少受苦，他跟奶奶一起艰难地熬过了那10年，又过了几年，刚平反，就去世了。奶奶偶尔也会感叹一句:“他还真是没过几天好日子。”奶奶说，我出生那天，那个爷爷提着小煤炉，坐到奶奶工作的也是我妈生我的医院门口，逢人就说“我抱孙子啦”，然后往滚热的水中打下一个鸡蛋，煮熟后轻快地盛起让人吃。奶奶一定是爱过这样一个男人的。

奶奶退休后住在自己医院的家属区，领着足够她用还能在过年时给每个孙子不少压岁钱的退休金。奶奶家、姑姑家、小叔家、我们家，在不同的城市，离得不远。奶奶有时来跟儿子住，有时去女儿家住，更多时候还是在自己家住。不论去哪里都不会超过1个月，她大概也知道，再久，还是会吵架的。现在，70多岁的奶奶已经有些耳背了，更多的时候，奶奶不说话。

爸爸也老了，跟奶奶在一起，他们的谈话经常是那个谁上个月死了，那个谁年初死了。那个谁，有的是奶奶以前的同事、爸爸以前的邻居，有的是爸爸小时候的同学、常去奶奶家玩的儿伴。他们也很少吵架了。偶尔再吵时，我妈就会对我爸说:“你们娘儿俩一样，有什么好争的？”我越大，也越发在自己身上看见奶奶和爸爸的影子。亲人之间，最可怕的就是当你怨恨了一个人好多年后，终于无奈地发现，原来你们一样。■（文 / 罗昶） 奶奶